為什麼頂著烈日曝曬的他們,不喜歡別人批評柯文哲,他們期待什麼樣的政治力量,這些疑問,成為716後的熱議話題。
最簡單的答案,當然是他們為了挺柯而來,可是這不足以讓人服氣,至少對於許多到場的人來說。他們不單是為了柯而來,他們有在意的價值,他們心目中有一個更好的台灣,儘管內容或許模糊,但方向大致清楚。
時間回到9年前的2014年3月30日,數十萬人聚集在凱達格蘭大道反對服貿、捍衛民主的立場。這股驚天動地的力量,在8個月後把柯文哲送進台北市政府,接著催生了時代力量與社會民主黨,更讓民進黨在2016年大選,贏得了總統與過半的國會席次。
毫無疑問,330大遊行撞開了僵固的政治板塊,為第三勢力撐開了難得一見的政治機會。那為什麼9年後的716,當我上台批判柯文哲,引發了第三勢力支持者的正反兩極反應?
難道柯文哲不是第三勢力?難道柯文哲不是與時代力量光譜最相近的政治勢力?我希望用這篇文章,好好回應這些疑問,再跟大家分享,台灣需要什麼樣的第三勢力。
民主內戰與第三勢力
我們還是要快速回顧歷史,回到「為什麼需要第三勢力」這個問題被提出的時空背景。
周奕成先生提出的第三社會論,清楚勾勒了「藍綠民主內戰」的社會背景。他認為,藍綠對抗源自於兩個社會集團的鬥爭,他們有不同的生命經驗與世代記憶,因而在意識型態、政治主張上,有著你死我活、無法調和的對立。
他們以消滅對方為職志,每4年一次的總統選舉,就是雙方血脈賁張的戰場。為了招兵買馬,他們無所不用其極挑動台灣社會的情緒,把鬱悶轉為憤怒,把不平轉為妒恨,只為了在戰時殲滅對方。
當「各政黨就形同人民相互對抗的集團」、「政黨為了爭奪政治地位及權力而捨棄國家的利益,互相仇視、敵對」(林義雄語),民主內戰撕裂了台灣,拖住社會進步的腳步,所以我們需要超越藍綠內戰的第三勢力。
第三社會黨是21世紀後台灣的第一次嘗試,可惜台灣社會還沒有足夠的條件。然而十多年後,當政治機會浮現,社會基礎逐漸成熟,時代力量、社會民主黨、台灣民眾黨等第三勢力政黨粉墨登場時,民主內戰的業力仍未退去。
一說起政治,台灣人仍舊充滿情緒張力,憤恨不平仍是政治能量的沃土,藍綠宣傳機器打磨多年,讓人民輕易敵視人民的意識型態,依舊深植人心。那些藍綠集團豢養的媒體、名嘴,那些決定資源分配規則的金融地產集團,那些壟斷社會資源的地方派系都還在那裡。
對於第三勢力政黨而言,它們是必須謹慎以對的雷區,卻也是攫取資源,求取壯大發展的沃土。
究竟是要拋棄民主內戰的武器,還是要撿起民主內戰的槍砲彈藥,用延續民主內戰的方式壯大自己,每一個第三勢力政黨,在每一個時刻,都會面臨這樣的抉擇。
我必須說,這是一個巨大的誘惑。
時代力量與民眾黨的選擇
面對這些抉擇,時代力量與民眾黨走上了不一樣的道路,選擇了截然不同的發展戰略。
戰略上,柯文哲以終結藍綠惡鬥登場,卻以延續民主內戰、重新劃分戰場取得了穩固的政治定位,他把藍綠內戰,轉化為對執政者的戰爭,把藍綠內戰重新定義為非綠對綠的內戰。
柯文哲是如何達到這個戰略結論的,我無從得知,但我能同意,這是一個合理的擴張策略選擇。因為他從2014年的選舉經驗清楚知道,包圍一個落居下風的執政者,很容易獲得廣大的社會支持。
2014年他是泛綠陣營的代表人物,2020年後的柯文哲當然有理由相信,他可以成為非綠陣營的領頭羊,因為他面對的是一個綜合戰力遠不如民進黨的國民黨。
在戰術上,民眾黨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用過去民進黨對付國民黨的方法來對付民進黨。誰說話最凶狠,最具羞辱性,誰最能對抗執政者,誰就是最盡責的在野黨。
在柯文哲的戰術指導下,民眾黨非常徹底的落實了過去民進黨的羞辱式問政作戰,遠比笨拙遲緩的國民黨做得更吸睛。以立法院來說,民眾黨的委員召開大量的記者會,把問政監督降格為製造標題,把製造大量套版式的質疑,當成有在監督的指標。
我在立法院的經驗告訴我,那是一種虛假的問政監督,解決問題不是他們的目的,製造新聞曝光,營造監督形象才是。當然這並不是說,民眾黨沒有想要解決問題的政治人物,但他們難以抵擋這種流於表面的問政風格,也必須配合黨的意志,大量演出這種製造標題的拙劣戲碼。
然而在「有在監督」的媒體形象背後,為了在最短的時間內聚集最多的鈔票與選票,柯文哲把「撿到籃子都是菜」進行到底,大剌剌的與地方派系尋求合作,吸納不見容於藍綠,或是騎驢找馬的政治頭人。
2022年九合一大選以來,民眾黨試圖結盟的地方勢力,包含以土方砂石起家的苗栗鍾東錦系統、台中海線顏清標家族、還有惡名昭彰的嘉義蕭家班等。當然,還有許多歪七扭八、前科累累的個體戶,通通成為柯文哲旗下的加盟店。
所以,柯文哲有意識的繼承、運用了兩個民主內戰的遺緒。一是繼承了民主內戰的敵我意識,徹底學習民進黨的鬥爭手法,煽動人民對抗人民;二是運用了藍綠統治集團散落在外的兵馬勢力,做起資源回收、借殼上市的勾當。
當柯文哲選擇了阻力最小,也最適合拓展政治版圖的一條路,民主內戰的情緒邏輯、統治結構,當然非常輕易的襲奪了第三勢力的想像。打著第三勢力超越藍綠旗幟的柯文哲,搖身一變為非綠陣營的頭號人物。
過去這幾年,時代力量有意識的在抗拒這些誘惑。時力沒有加入綠與非綠的戰爭,而是努力保有自己的主體性;時力的問政遠較民眾黨切事紮實,解決了不少艱難的課題,但是口味沒有那麼重、鎂光燈沒有那麼多;時力沒有忘記成為青年參政平台的使命,一直用遠高於民眾黨的篩選標準,挑選藍綠集團外的政治夥伴。
這個過程吃力不討好,也未必能滿足選民嗜血的眼球,也付出了不小的代價。只是我始終認為,第三勢力的想像是珍貴的,第三勢力的形成是值得追求的。為了壯大自身而交換靈魂,這種事情我做不到。
然而問題不能停在這裡。我們必須要追問,為什麼真正的第三勢力路線,被虛假的第三勢力路線超車?為什麼台灣社會,還沒有第三勢力足以穩健發展的基礎?
答案,還是要到政治制度、社會結構的變與不變中去尋找。
第三勢力的政治與社會基礎
過去許多人曾抱持一種非常樂觀的看法:解嚴後出生的新世代,將形成第三勢力穩固的社會基礎,解開藍綠惡鬥的死結。
然而歷史告訴我們,318反服貿運動後,我們先是經歷了柯文哲現象,接著是時代力量的崛起,然後就是韓國瑜旋風,以及現在的柯文哲。有一種看法認為,第三勢力的發展,已經讓位於民粹政治的發展。
然而全球民粹主義比較能解釋韓國瑜的崛起,比較難以概括支持柯文哲的社會基礎,因為低薪的「非技術工人」與收入較高的「新中產階級」,是支持柯文哲的兩個重要板塊。
那我們就要問,為什麼撐起柯文哲的非技術工人與新中產階級,沒有辦法制約、修正柯文哲,讓他走向超越藍綠、終結內戰的第三勢力路線?而是讓柯文哲走進了民主內戰。
在全球化的浪潮下,台灣貧富差距不斷擴大,這個擴大,至少有三股值得留意的現象:一是非技術工人、低薪服務業越來越難分享到經濟成長的過程;二是台灣的ICT產業打造了一群相對富裕的新中產階級;三是資本、稅制的鬆綁,讓金權地產集團掠奪了社會更多的財富,取得越來越大的影響力。
當金權地產集團從土地的主人變成國家的主人,深刻影響了台灣的內政走向,你很難相信政治是有用的。正是這種低落的政治效能感,團結了非技術工人與新中產階級。
當政治是無用的,你怎能反對垃圾不分藍綠?當統治菁英難以回應人民的需要,你怎能不相信他們是充滿陰謀的集團?當行政立法程序難以取信於民,你怎能不相信「政治不難、找回良心而已」?
柯文哲與韓國瑜沒有提出解答,他們僅僅是共感、詮釋了面對政治的無力,面對政治的失敗主義,就獲取了可觀的社會支持。
為了同理、餵養這種無力感,政治立場凌駕了政策討論,政治攻防退化為取暖支持者的心靈撫慰。連挑戰金權地產集團的結構性改革,也都讓位給打倒權貴司法的抓壞人與爆料秀。
選民只因為無力感獲得了同理,就認同了後面的那個人,不論他提出那個答案有多麼虛妄倒退。這就是台灣今日的寫照。
可是,為什麼我們不解決這種無力感的根源?為什麼我們不挑戰豢養金權政治的私費選舉,挑戰有權無責的憲政體制?為什麼我們不改變畸形的國會選制,採用聯立制納入更多政黨比例代表,讓多元的聲音進入國會?
正是這些政治制度,系統性的阻斷人民參與,穩定生產無力感,催生了民粹政客,打壓了民主政治,抑制了第三勢力,延續了民主內戰。
第三勢力的使命
這就是第三勢力的使命。我們必須改革系統性阻斷人民參與、穩定生產無力感的憲政制度,我們必須拒絕延續民主內戰的誘惑,拒絕餵養無力感的政治行動,拒絕用重述問題來代替提出解決方案。一句話,第三勢力必須建構自己的政治與社會基礎,除此之外別無他法。
否則第三勢力一旦加入民主內戰,只會增添社會的怨懟,無助於政黨的和解、社會的覺醒和國家的進步,取消了自身的存在意義。
第三勢力必須充滿覺察的檢視自己的行動,唯一的判斷標準,就是這樣做,有沒有擴大第三勢力得以穩定發展的社會與政治基礎,有沒有用超越民主內戰的方式,爭取更多的盟友和支持。
具體而言,我認為第三勢力有三項不可迴避的使命。
第一,我們必須用協商民主終結民主內戰,以尋求共識取代餵養仇恨。
第二,我們必須用多黨民主替代兩黨民主,推動終結政黨惡鬥的修憲工程,讓多元的聲音取得政治代表,讓經濟資力不再成為參政的門檻。
第三,我們必須用社會民主挑戰社會壟斷,舉起分配正義的旗幟,改革社會的資源汲取與再分配機制,打破金權地產集團的壟斷控制。
這三項使命,就是時代力量創黨主張「國家正常化」的精神核心。時代力量雖然是小黨,但必須是理念清晰的好黨,我們要長大,但我們必須謹慎的長大。我們必須節制藍綠白三黨的內戰與內耗,我們必須提出關鍵的改革議程,在國會扮演關鍵少數,推動協商民主、多黨民主、社會民主這三項使命。
台灣需要這樣的第三勢力,我也會拚盡全力,讓時代力量實現第三勢力的使命。過去做得不夠多、不夠好,但我相信只要反求諸己、不忘其志,台灣社會仍舊會需要時代力量。
我是時代力量黨主席王婉諭,請大家時時鞭策,拭目以待。
作者簡介:王婉諭
現職:時代力量黨主席、時代力量不分區立法委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