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6.04 05:58 臺北時間

【一鏡到底】我想抱抱習近平 獨家專訪許微其:中國跨境鎮壓下的「辱華妖女」

mm-logo
人物
許微其幼時成長自中國甘肅嘉峪關市,低調在台灣生活1年。她說來台灣後,第一次看到酒泉街、玉門街這種路名,除了有點懷舊,沒有其他感覺。
許微其幼時成長自中國甘肅嘉峪關市,低調在台灣生活1年。她說來台灣後,第一次看到酒泉街、玉門街這種路名,除了有點懷舊,沒有其他感覺。
一篇〈待售的維吾爾人〉報告,幾乎毀了許微其(舊名:許秀中,Vicky Xiuzhong Xu)的人生。29歲的她曾是一名小粉紅,一度以為「六四是CIA的騙局」。尋找真相路上,她採訪維權人士、流亡政治犯,淘汰了自己的愛國史觀,從此斜槓記者、喜劇演員,因不斷書寫倡議新疆人權,成為中國新一代小粉紅口中的「辱華妖女」。經歷假訊息攻擊、蕩婦羞辱與死亡威脅,她1年前低調來台灣,展開新生。
許微其依約出現在咖啡廳。她四肢上印著瘀青,日前在格鬥賽中韌帶撕裂的左臂,如今安穩掛在左肩,只是她右手不時喬著臂肘,希望喬出一個較不疼痛的姿勢。「看到沒?我一直挨打,」她遞來手機,比賽影片中,對手出拳朝她臉猛灌,「挨打的時候,要看著拳頭。不能閉眼。」
她往嘴裡送入奶油蛋糕,分享如何努力減重、以達出賽標準,慶幸賽後終於不用控制體重、可以大啖甜點。她又分析競技表現與出賽心得,「在台灣打比賽,真的很爽。這一切都很公平,有裁判、有規則,還有朋友幫我餵水擦汗,好幸福。」她話鋒一轉,「跟中共對戰,我們完全不是一個量級,沒人餵水擦汗,就我一人,要跟那麼龐大的怪獸搏鬥。我知道,自己一定會輸。」
20240603pol001
許微其舊名許秀中,曾是一名愛國小粉紅。大約10年前,她曾把國旗上的5星刺青在腳踝上,刻意前往天安門廣場拍照,在毛澤東的頭像下,表達對祖國的熱愛。(許微其提供)
20240603pol001

勝利人生 輸給祖國

如果許微其願意,待在中國,她也許會一直贏下去。只是她身分認同已是「前中國人」,沉寂3年,輾轉多國,來台低調生活1年,接受《鏡週刊》專訪前,全球媒體熟知,她名叫「許秀中」。
4月15日,她在社群媒體宣布改名,再度引來訕笑辱罵。中國網友留言譏諷:「不喜歡名字裡有『中』嗎?」「許秀外慧中這名字也很棒!」「妳不想再秀外慧中了嗎?」
「秀中」,確實源於她父母盼著獨生女兒「秀外慧中」。她來自甘肅省嘉峪關市,自幼是學霸,家境雖不富裕,父母卻借貸讓她學小提琴、補習英語、奧數班(台譯:奧林匹克數學)。她國中遭遇霸凌、上課睡覺,仍考上省內重點高中,中考成績全市第一,甚至獲甘肅省奧數比賽銅牌;她大學赴北京,在中國傳媒大學攻讀英語播音,學士班還沒念完,就離開中國,在澳洲墨爾本大學攻讀傳播、政治。
舊時崢嶸歲月,彷彿每個第一名都拿得毫不費勁,許家兩老也許沒想過,女兒在中國升學制度裡一路開掛,現實人生卻輸給自己的祖國、輸得再也無法回家。
「我和很多中國人一樣,出國後才開始愛國。」2014年,19歲的許微其踏上澳洲,仍是一名愛黨小粉紅。她中學時,全班除了成績最差的人,都入共青團,愛國愛得理所當然。第一次出國,她特意帶上旗袍,「我是『作為一個中國人的代表』而出國的。『中國好,我就好』—這是我人格裡的一部分。」
20240603pol001
許微其近年遭遇中共國家暴力,到處躲藏,難以找到歸屬。她發現武術成為另一種歸屬,到了各國,都設法和練武者成為朋友。她受訪時身著運動服,受訪結束後,直奔道館。
只是,出國後,小粉紅的認知逐漸陷入失諧。「每次別人講中國不好,我都覺得,對方在講我不好;然後我就想:我哪裡不好?」聽見有人批評中共,她一定挺身為國家而戰,到處吵架,甚至把國旗上的五星紋在身上,「我看到達賴喇嘛的海報,發自內心想把它撕掉。我和台灣人成為朋友,知道她是台獨,打從心裡討厭她、想罵她。沒人給我錢和任何好處,我自認代表中國,到處搞『公民外交』。」
「我在臉書、CNN評論區跟人筆戰;在酒吧,男生來搭訕,講到中國人權,我跟對方吵起來。有次上課,老師順口一提:『Personally I'm not a fan of communism.(我個人不支持共產主義。)』我坐第一排直接舉手質問老師:『Why ?』」

以為六四 是場騙局

有一回,許微其在澳洲一所大學考雅思,考場外,美國記者齊邁可(Mike Chinoy)製作的六四紀錄片《Assignment : China—Tiananmen Square》(報導中國:天安門)海報,攫住她的眼球,重擊她的愛國認知。許微其看了紀錄片,回家查資料,讀到有人寫:「這是美國CIA的騙局。」
「我的大腦當時就像蹺蹺板,一直搖擺,」小粉紅狐疑,「1989年天安門大屠殺?我怎沒聽過?我從小被誇聰明,如果六四是真的,那就是有人矇蔽我、把我當傻子。」
許微其憶起,2012年,她就讀中國傳媒大學一年級,需拍攝紀錄短片。她找不到受訪者,求助學校老師,老師卻指示她去找臨演:「老師告訴我:『妳先寫個稿子,確定要什麼角色,然後去北京電影製片廠門口,有很多群眾演員,1人1天(人民幣)100塊。然後,妳想拍什麼故事,就拍什麼故事。』」
小粉紅無法分辨天安門事件真偽。六神無主時刻,想起老師的話,安心了;她心想,既然什麼都可以編造,那麼,國外播映的六四紀錄片,肯定也是假的,「我告訴自己,這部紀錄片,應該就是CIA搭棚拍的…」可能自覺荒謬,她放聲大笑,然後收斂笑容,嚴肅哀傷:「我想,作為任何人,首先都是要保護自己的世界觀的…」
20240603pol001
小粉紅許微其曾以為,六四事件是「美國CIA搭攝影棚拍攝的騙局」;多年以後,她在脫口秀上播放「坦克人」照片,聲援中國政治受難者。(翻攝自網路)
在澳洲期間,她為寫作業,訪談逃亡至澳洲的中國維權人士吳樂寶,愛國史觀逐漸鬆動。2011年,吳樂寶僅僅因為轉發中國茉莉花革命消息,就遭中共以「涉嫌煽動顛覆國家政權罪」逮捕,遭遇酷刑。「我對他本來有一股…打從心底的質疑和批判,」許微其在澳洲採訪吳樂寶,初衷原是「要寫文章揭露這個騙子」,卻被吳樂寶的故事說服。
「我眼前坐著異議人士,他告訴我監獄裡發生什麼、他被強迫勞動、做苦工,只因轉發幾篇貼文…我覺得很搞笑、很荒誕,也很不公平。」在強國敘事與活生生的人之間,許微其選擇共情了吳樂寶。
小粉紅疑惑痛苦,到處找答案,研究政治學、馬克思主義,結果發現中國長年灌輸的馬克思主義版本,與原著差異甚大,「我發現,在中國,真正的馬克思主義者,都去搞公民運動、都被抓了…」她努力把愛國主義與馬克思主義內涵扯開,像是剝離皮與肉,「過程很痛苦,腦中小粉紅的聲音警告我:『如果理智的聲音最後贏了,那麼,妳可能就無法回家了。』」

種族歧視 有罪咎感

許微其的家,位於長城最西,國際媒體曾以長文介紹,所謂西出陽關無故人,嘉峪關是文明與混亂交界,「很多人說,嘉裕關往東南,是中國文明;往西北,就是蠻夷,自古住著很多長毛的怪人。」許多年以後,許微其遭遇網路暴力,其中一條「罪狀」竟是家鄉:「他們說,窮鄉僻壤出刁民,嘉峪關這種破地方長出來的人,難怪品德有問題。」
她兒時只要沙塵暴起,如同電影《沙丘》,人們張口就吃沙,說話都困難。「嘉峪關是五線城市,再往下就是農村,中國沒有六線城市…」她曾在單口喜劇敘述這種場景:「不用出門,我都知道:This is a shithole.(這是個屎坑。)」
但屎坑裡裝著她的童年。嘉峪關位於古絲路要塞,多元文化匯聚,吃得到回民烤餅、蘭州拉麵、新疆羊肉串。「小時候,我很喜歡吃回民烙的餅,媽媽常帶我去買。回民朝路邊牆裡打個洞,就是店鋪,非常簡陋,都是年紀非常小的孩子在賣餅。」
屎坑裡也裝著滿滿的地獄哏。小小五線城市,漢人永遠是特權階級;許微其兒時和鄰人玩耍,漢人同學故意去敲穆斯林的門,一名頭戴白色回族便帽的男人來應門,同學忽然哭號:「阿—拉—死—啦!」孩子們跟著喊:「阿—拉—死—啦!」眾人轟地散了,她一邊跑、一邊笑得腹痛。只是多年來,她一直記得那男人的臉。
「他只是看著我們,一語不發…我看過很多這類的事,心中愧疚。等我長大,知道新疆集中營,愧疚一直加倍。」她見過不只一場惡作劇,離家以後,她回望童年,常有罪咎感,「我後來做研究、關注穆斯林權益,也許和童年經驗有關。」
2017年起,許微其在澳洲任職《紐約時報》《澳洲廣播電台》(ABC)記者。她的報導觸及中澳關係,也多次訪談在澳洲尋求政治庇護的新疆穆斯林,其中不少穆斯林的親人已被關進集中營。與此同時,她開始兼職表演單口喜劇。
20240603pol001
許微其曾受澳洲諷刺喜劇團體The Chaser邀請登台演出,圖為她在喜劇表演空檔,演奏一段小提琴。(翻攝自YouTube)

新疆議題 自斷歸路

2019年,她任職澳洲戰略政策研究所(ASPI),研究主題是中國與新疆人權。同年,澳洲諷刺喜劇團體The Chaser邀許微其登台演出,現場333個座位,每張票價333澳元(約新台幣7,140元),全數售罄。她足凳5寸高跟鞋、一襲深V絲質套裝登場,演奏小提琴,唱自己寫的歌,播放六四事件那張舉世知名的「坦克人」照片,分享新疆與中國的人權暗角。她登台前,數百名中國支持者在雪梨遊行,高舉五星旗,抗議香港反送中運動;幾乎同時,她收到「不准登台」的恐嚇訊息:「妳被白人輪姦。」「妳父母生妳還不如生一塊叉燒。」
隔年,她以ASPI研究員身分發表報告〈待售的維吾爾人〉(Uyghurs for Sale),揭露中共在新疆以高科技進行大規模監控,壓榨維吾爾人;並指出Apple、Adidas、Google、H&M、富士康等全球82個知名品牌供應鏈,恐受益於新疆維吾爾人的強迫勞動成果。
20240603pol001
2020 年,26歲的許微其(右)剃了光頭,受邀登上《澳洲廣播電台》(ABC)時事談話節目,與時任中國駐澳洲公使王晰寧(左)公開辯論新疆強迫勞動議題。(翻攝自YouTube)
2020年,許微其受邀登上《澳洲廣播電台》(ABC)時事談話節目《Q+A》,與時任中國駐澳洲公使王晰寧公開辯論新疆議題,創下中國外交部資深代表與民間人士公開辯論的紀錄。王晰寧稱,在「培訓中心」生活的維吾爾人皆「出於自願」,因新疆「受恐怖分子和激進思想汙染」;他更稱新疆集中營議題是「假新聞」,甚至「誤導」時任澳洲外交部長佩恩(Marise Payne)。
這份被中國官方稱為「假新聞」的報告指出,中共透過「援疆」政策之下的勞動力轉移計畫,將大批維吾爾人送往各地;新疆政府更「以人頭計」,付費給地方政府與私人仲介,強迫維吾爾人勞動。這些維吾爾人無法拒絕工作指派、隨時可能被拘留。〈待售的維吾爾人〉被各國媒體、立法、司法機構廣泛引述迄今,帶動民主國家對新疆人權的調查與聲援,也斷了許微其回家的路。
20240603pol001
中共境外鎮壓帶來創傷與陰影,即使來到台灣,許微其也常懷疑遭人跟蹤,生活中處處警戒。

被辱蕩婦 失去性欲

2021年起,「許秀中」的名字上了微博熱搜,中共喉舌《環球時報》發難,指她是新疆棉事件始作俑者;各大新聞網與平台跟進,以「賣國求榮」「辱華/反華妖女」為題,指她捏造報告討好西方,把抹黑中國當流量密碼。線上到線下,網軍全面追剿這名「對祖國懷有不軌之心」的「新時代漢奸」。
粉紅巨浪撲面而來。2021年春天,《網易新聞》刊出一篇〈叛國、吸毒、群交,九○後女漢奸許秀中〉,累積點閱率近千萬。中國網軍大肆進攻YouTube、X(Twitter)、抖音,製作難以計數的人身攻擊影片與短影音,甚至出現許微其的「性愛紀錄片」,言之鑿鑿稱她荒淫,指她在澳洲5年內交了十多名男友,並引「不具名的目擊者」稱,她吸毒後與15名白人男子共同參加性愛派對。真實生活裡,她遭遇不同程度的跟蹤,一再搬家,澳洲警方介入,仍無力完全遏阻。她想繼續講喜劇,但登台前,製作人需替她聘請安全人員;不管在任何公開場合發表談話或演出,若邀訪單位沒預算,她得自費聘保鑣。
20240603pol001
蕩婦羞辱成為中共跨境鎮壓的利器。假性愛片被做成圖卡,全網放送。2021年,她的社交媒體充斥這些影片和截圖,導致她無法與人正常交往,「我一想到性愛,就會想起這些片段,就會嘔吐。我連性欲都被偷走了。」同時,她成為諷刺漫畫裡向白人獻媚的裸露亞裔女性,或白人手裡的提線木偶,她無奈自嘲:「無論這些漫畫是誰畫的,總為我創造更大的胸部。」
「Vicky做的報導和研究,都非常專業、紮實。若想從報導本身去詆毀她,即便對中共來說,都是很困難的工作;所以,中共透過對私生活的攻擊,試圖影響公眾對她的看法。」旅居澳洲多年、遭中共頻繁騷擾的流亡畫家巴丟草說,中共針對女性,祭出更多跨境鎮壓手段,除了AI和網軍,還有更具針對性、計畫性的攻擊,「中共利用人們的窺探欲,對女性施加壓力。Vicky是年輕女性,中共找人窺探、跟蹤她,甚至編撰故事,假冒她帳號、做她的fake porn(冒牌色情片)、把這些fake porn發給她朋友,意圖使她崩潰。」
20240603pol001
許微其曾轉發網路上攻擊她的諷刺漫畫,攻擊者躲在鍵盤後,影射她出賣身體、向澳洲立法者獻媚。(翻攝自許微其X)
「中國異議者樣貌通常特別苦大仇深,且多以中老年男性姿態被大眾認識。但Vicky不一樣:她更有吸引力、易讓年輕人產生共鳴。這也許可回答:為何中共這麼痛恨她?」巴丟草觀察,許微其的發聲,證明中共並非無堅不摧,「Vicky成為中共洗腦工作的最好反例。而對中共來說,像她這樣的反例,一定要摧毀掉。」
「她經歷許多騷擾,國內的父母也被騷擾、限制出境。」巴丟草解釋,這是中共慣用伎倆,易使流亡者對家人產生虧欠,「這有點像武俠小說,大俠總有軟肋,他們平日專業強悍,但軟肋就是被迫留在中國的伴侶、父母或孩子。」
昔日的鐵桿小粉紅,如今成了當代小粉紅們攻擊標靶、辱華頭號惡女。4年來,大批訊息湧入她的社群網站,包括性侵與死亡威脅,她一度關閉臉書、IG與X(Twitter)。但這無法停止祖國追剿,她父母資訊、學歷經歷、過往言論、外貌也被放大檢視。她曾滑著那些攻訐,見網民說她臉大似豬頭,被罵到恍惚,「我當時覺得:他們說得對。我就長得像豬頭。」
20240603pol001
中國流亡畫家巴丟草以諷刺漫畫作品走入公眾視野,對他來說,諷刺漫畫與喜劇表演,有相似精神。2022年,他畫了一幅剃去頭髮的「神力女超人」,聲援遭遇網路暴力的許微其。(翻攝自巴丟草X)

處於恐懼 被嚇尿了

「用中國人的話來說,我當時完全被嚇尿了。我每天處在恐懼狀態、對膀胱失去控制,要一直跑廁所,如果跑廁所速度稍慢,就小便失禁。」許微其上醫院,檢查不出任何問題;一晚,她受邀去講單口喜劇,拿自己的失禁開玩笑,自嘲:「我以後約會是不是要帶尿布?」講完那場秀,失禁症狀竟不藥而癒。「我又可以控制我的膀胱了!」她得出結論,「這代表,當我敢承認自己的恐懼、敢正面去面對,這恐懼,就被排解掉了。」
排解恐懼有很多種方式,「暴露療法(exposure therapy)」是其中一種。所謂暴露療法,是治療焦慮症的一種方式,將患者暴露於焦慮源,協助患者脫離痛苦。1年前,許微其低調離開澳洲、輾轉以觀光身分來台,除了親近友人,沒人知道她下落。「我在中國變得聲名狼藉,在澳洲,也有人對我喊打喊殺。剛來台灣時,其實我很怕。」
怕什麼?「怕被人聽出我的中國口音、怕被人發現我在中國出生、怕我又置身於一個全中文的環境…計程車司機最喜歡問我是哪裡人?我說:『前中國人。』」1年過去,她逐漸放鬆,開始敢和鄰人打招呼,甚至成為鄰居老奶奶的臨時孫女。「在台灣,我每天講中文,但我不再是大家仇恨的目標。」「以前的我,一直希望自己不要再被打,一直躲。現在,我和陌生人、計程車司機、武館同學,建立良性正向關係。我覺得,台灣驅逐了我內心最深層的恐懼和不安。」
許微其在台灣逐漸對人卸防,卻從沒忘記自衛。習武,是鍛鍊心理肌肉的好方法;「被打了,要睜開眼睛,繼續往前走。」她報名泰拳賽,幾乎總是贏。但有時又自忖,若打太狠,是否有違道德?「有個教練說我想太多,他教我,他是用仇恨來獲勝的,他會把生活裡所有不快都收進一個小盒子,比賽時,把這盒子打開、釋放出來。」
但她想走得比仇恨更遠一些。「我剛開始練習打沙包時,嘗試把沙包想像成習近平,這麼一想像之後,我甚至連沙包都不想打了!」她自省:「從前,我把仇恨當成事業的燃料,但如果整個生活都圍繞著憤怒和仇恨,你會走火入魔、最終燒到自己。因為,這並不是用正向意念,來驅動自己。」
我們到訪武館這晚,許微其剛上完泰拳,緊接著練習地板技,與男學員扭打對峙。許微其的武術教練John觀察,許微其剛開始練習格鬥時,過度警覺、易受驚嚇,就連有人輕拍肩打招呼,她也會嚇到彈跳開。「她很堅強,也很脆弱。她以前很討厭輸。她最近受傷,我覺得,部分原因是因內心恐懼,」John解釋,許微其近期在賽中負傷,並非對手攻擊所致,「她不願意投降、摔在地上還用手硬撐,結果就受傷。」
「我看過Vicky贏過很多男生,有些對手體重甚至比她重。她大概可以贏過量級比她重5公斤的男生。」只是一年來,John需一直提醒許微其:格鬥只是遊戲,不必每次都拚了命去獲勝;「她好像總覺得...手一滑掉就輸了、就可能失去生命了。所以每次比賽,我都要一直告訴Vicky:『台灣是個安全的地方,妳可以輸、輸了也不會死。』『妳不用每場戰鬥都贏,只要做存活下來,就很好了。』」
這一晚,許微其與男學員對練地板技,忽然一陣清脆「喀」聲,教練喊停,全班尋找聲源,發現她對手抱著腳踝、一臉痛苦,許微其連忙道歉,所幸該員並無大礙;下一刻,她與另名男學員對練,對方使用摔技,「砰」一聲她後腦著地,男學員致歉,只見她咬著護齒牙套、搖晃爬起,向對手說:「沒關係。」
「Vicky很獨特。我以為,寫新疆議題的女生,應該像(巴基斯坦女權人士)馬拉拉(Malala Yousafzai)那樣,正經八百。後來發現Vicky挺好笑的。」John說,許微其有時分享自創笑話,近日慘遭吐槽,「Vicky最近寫的笑話有點冷。她不刻意講笑話的時候,反而更好笑。我叫她回去再練習一下。」
今年5月,她終於在台灣完成自傳《You're So Brave》(暫譯:你真勇敢),初稿以英文寫成,只是文中許多名字皆以黑色方塊遮去,東一塊西一塊,有點像給記憶貼上狗皮膏藥。離開單口喜劇多年,她近日小試身手,在某喜劇俱樂部登台,雖是小場地,短短幾分鐘,台下數度拍案爆笑,她愈發覺得鬆弛,「我最近已經放鬆到…在拳館打拳,被打急了,再也不隱藏口音,爆出北京腔。有次我打贏,暴力一時收不回來,還作勢要踩對手,台灣朋友都笑我:『看哪!阿陸仔本性暴露無遺!』」

跨境鎮壓 無所不在

「Vicky寫了那篇新疆強迫勞動報告,中共幾乎以人格毀滅的方式,對她展開長期網路暴力。」國際人權組織保護衛士(Safeguard Defenders)研究員陳彥廷觀察,許微其抵達台灣前期,仍猶驚弓之鳥,常懷疑遭人跟蹤;畢竟,近年多起個案遭中共跨境鎮壓,發生地就是台灣--2019年,英國駐香港總領事館前雇員鄭文傑訪台期間遭人跟蹤;隔年,來自香港的銅鑼灣書店店長林榮基在台灣遭3名男子當街潑紅漆。
「她生活得非常辛苦、極度小心,例如她會反射性想要判斷,身旁的人是不是中共特務?」陳彥廷坦言:「台灣人很難想像這種生活--我身後出現一個人,我怎麼知道對方是不是在跟蹤我?」
令陳彥廷同樣無法理解的,是許微其寫脫口秀腳本,開玩笑的對象,除了習近平和中共官員,經常是她自己,「即便Vicky是自嘲,我還是聽得很不舒服,甚至感覺有點可怕。聽著那些地獄笑話,我有時覺得,她是從一個黑洞裡爬出來的人;還是,其實她根本還沒爬出來...?」
許微其去年以觀光事由入境台灣,苦等簽證超過半年,等不到,訂好機票決定離開。5月底,離開台灣前夕,她獲發就業金卡,面對這個不能更戲劇化的結果,她仍決定依原計畫離台。她此刻尚不確定,會否再來台灣?她對去向暫時保密,只說:「如果找到再來台灣的理由,我會回來。」
經典喜劇的內核往往是悲劇,許微其是哀傷的喜劇之王,一再落入荒謬輪迴。「人們會笑,不是因為『有人搞笑』這麼簡單。有些人笑,是因為震驚;有些人笑,是因為不舒服。」許微其說,曾經很在意「觀眾都不笑」這件事,如今她不再介意那些失敗的笑話,轉而更注重與人連結;「我很喜歡荒誕式的幽默。我出生的中國是個荒誕的國家,而我,活了一個荒誕的人生。喜劇給我空間,把荒誕最大化、去展示給觀眾—不論觀眾拍手、笑我,或是噓我。」

哀傷搞笑 荒謬輪迴

喜劇之王同時是悲劇之王。極權強行將許微其寫入叛國劇本,緊緊鑲嵌蕩婦人設,她仍設法在網路暴力中奪回話語權。她近日再度提筆寫腳本,試著微調擅長的諷刺敘事邏輯,「我不想再從『中國迫害我』這件事開始談起了…而且,被中國迫害這件事情,真的不好笑。」但她終究還是笑出來了,「我寫了新的段子:『我想給習近平一個愛的抱抱。』」
許微其拋出段子,測試聽者反應,見記者一臉疑惑,立刻解釋:「我覺得習近平其實很缺愛喲!文化大革命期間,他爸習仲勛被送去改造,他因此被高幹子弟霸凌,還被關進中央黨校。有天習近平逃回家,想吃點東西,結果,媽媽向領導舉報了他。」她把效果做好做滿,喜劇演員式地停頓一下,「如果我經歷這種事,我也會變成怪物啊!習近平不缺更多罵他的人;他缺的,是願意愛他的人。但你放眼中國,誰敢去愛他?所以,我想抱抱他。」
20240603pol001
許微其在台灣逐漸鬆弛下來,嘗試對生活報以燦笑。圖為她在台灣逛市集。
她接著把地獄哏拋向習近平鎮壓新疆:「好吧,抱抱他之前,我得先誇誇他,但…要誇他什麼呢?」她作勢思考良久,彷彿周遭觀眾滿席,而她預留伏筆,「啊,我想到要誇他什麼了!他在集中營關押過100萬新疆人耶!」她發出姨母大笑,又分享另個段子:「有個智庫朋友開玩笑,習近平那麼討人厭,他一定很臭。我說,怎麼會臭呢?There are so many people kissing his ass , it's all licked really clean.(這麼多人忙著親吻習近平的屁股,它一定被舔得很乾淨。)」
最終,她還是把地獄哏丟給自己:「中共媒體說我跟15個白人男子群交。這事傳回中國、傳入我爺爺耳中,他從此不讓全家族的人跟我講話…」她臉上陰翳很快散開,「其實呢,這件事,我並不是完全不想做,我只是還沒機會做。」「我最不爽的地方在於,可以不要是和『15個白人男子』嗎?如果他們種族、年齡、背景多元一些,其中還包含我仰慕的演員和作家,我一定會強烈考慮!」說罷,從丹田爆出豪邁笑聲。
更新時間|2024.08.05 15:30 臺北時間
延伸閱讀

支持鏡週刊

小心意大意義
小額贊助鏡週刊!

每月 $79 元全站看到飽
暢享無廣告閱讀體驗

更多內容,歡迎 鏡週刊紙本雜誌鏡週刊數位訂閱了解內容授權資訊

月費、年費會員免費線上閱讀動態雜誌

線上閱讀

更多內容,歡迎 鏡週刊紙本雜誌鏡週刊數位訂閱了解內容授權資訊

月費、年費會員免費線上閱讀動態雜誌

線上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