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微其依約出現在咖啡廳。她四肢上印著瘀青,日前在格鬥賽中韌帶撕裂的左臂,如今安穩掛在左肩,只是她右手不時喬著臂肘,希望喬出一個較不疼痛的姿勢。「看到沒?我一直挨打,」她遞來手機,比賽影片中,對手出拳朝她臉猛灌,「挨打的時候,要看著拳頭。不能閉眼。」
她往嘴裡送入奶油蛋糕,分享如何努力減重、以達出賽標準,慶幸賽後終於不用控制體重、可以大啖甜點。她又分析競技表現與出賽心得,「在台灣打比賽,真的很爽。這一切都很公平,有裁判、有規則,還有朋友幫我餵水擦汗,好幸福。」她話鋒一轉,「跟中共對戰,我們完全不是一個量級,沒人餵水擦汗,就我一人,要跟那麼龐大的怪獸搏鬥。我知道,自己一定會輸。」
勝利人生 輸給祖國
如果許微其願意,待在中國,她也許會一直贏下去。只是她身分認同已是「前中國人」,沉寂3年,輾轉多國,來台低調生活1年,接受《鏡週刊》專訪前,全球媒體熟知,她名叫「許秀中」。
4月15日,她在社群媒體宣布改名,再度引來訕笑辱罵。中國網友留言譏諷:「不喜歡名字裡有『中』嗎?」「許秀外慧中這名字也很棒!」「妳不想再秀外慧中了嗎?」
「秀中」,確實源於她父母盼著獨生女兒「秀外慧中」。她來自甘肅省嘉峪關市,自幼是學霸,家境雖不富裕,父母卻借貸讓她學小提琴、補習英語、奧數班(台譯:奧林匹克數學)。她國中遭遇霸凌、上課睡覺,仍考上省內重點高中,中考成績全市第一,甚至獲甘肅省奧數比賽銅牌;她大學赴北京,在中國傳媒大學攻讀英語播音,學士班還沒念完,就離開中國,在澳洲墨爾本大學攻讀傳播、政治。
舊時崢嶸歲月,彷彿每個第1名都拿得毫不費勁,許家兩老也許沒想過,女兒在中國升學制度裡一路開掛,現實人生卻輸給自己的祖國、輸得再也無法回家。
「我和很多中國人一樣,出國後才開始愛國。」2014年,19歲的許微其踏上澳洲,仍是一名愛黨小粉紅。她中學時,全班除了成績最差的人,都入共青團,愛國愛得理所當然。第一次出國,她特意帶上旗袍,「我是『作為一個中國人的代表』而出國的。『中國好,我就好』—這是我人格裡的一部分。」
只是,出國後,小粉紅的認知逐漸陷入失諧。「每次別人講中國不好,我都覺得,對方在講我不好;然後我就想:我哪裡不好?」聽見有人批評中共,她一定挺身為國家而戰,到處吵架,甚至把國旗上的五星紋在身上,「我看到達賴喇嘛的海報,發自內心想把它撕掉。我和台灣人成為朋友,知道她是台獨,打從心裡討厭她、想罵她。沒人給我錢和任何好處,我自認代表中國,到處搞『公民外交』。」
「我在臉書、CNN評論區跟人筆戰;在酒吧,男生來搭訕,講到中國人權,我跟對方吵起來。有次上課,老師順口一提:『Personally I'm not a fan of communism.(我個人不支持共產主義。)』我坐第一排直接舉手質問老師:『Why ?』」
以為六四 是場騙局
有一回,許微其在澳洲一所大學考雅思,考場外,美國記者齊邁可(Mike Chinoy)製作的六四紀錄片《Assignment : China—Tiananmen Square》(報導中國:天安門)海報,攫住她的眼球,重擊她的愛國認知。許微其看了紀錄片,回家查資料,讀到有人寫:「這是美國CIA的騙局。」
「我的大腦當時就像蹺蹺板,一直搖擺,」小粉紅狐疑,「1989年天安門大屠殺?我怎沒聽過?我從小被誇聰明,如果六四是真的,那就是有人矇蔽我、把我當傻子。」
許微其憶起,2012年,她就讀中國傳媒大學一年級,需拍攝紀錄短片。她找不到受訪者,求助學校老師,老師卻指示她去找臨演:「老師告訴我:『妳先寫個稿子,確定要什麼角色,然後去北京電影製片廠門口,有很多群眾演員,一人一天(人民幣)100塊。然後,妳想拍什麼故事,就拍什麼故事。』」
小粉紅無法分辨天安門事件真偽。六神無主時刻,想起老師的話,安心了;她心想,既然什麼都可以編造,那麼,國外播映的六四紀錄片,肯定也是假的,「我告訴自己,這部紀錄片,應該就是CIA搭棚拍的…」可能自覺荒謬,她放聲大笑,然後收斂笑容,嚴肅哀傷:「我想,作為任何人,首先都是要保護自己的世界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