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訪革命》作者周軼君談採訪經驗
客有為齊王畫者 ,齊王問曰:「 畫孰最難者? 」 曰:「 犬馬最難。 」「 孰最易者? 」曰:「 鬼魅最易。夫犬馬、人所知也,旦暮罄於前,不可類之,故難。鬼魅、無形者,不罄於前,故易之也。 」
《韓非子》裡眾所周知的一則故事。文學裡,「虛構」與「非虛構」之爭,當也如是。惟世人或惑於「文學」兩字,總認為fiction才是王,nonfiction彷如妾婦,應行其後。諾貝爾文學獎史上,至今仍有人對英國前首相邱吉爾以《第二次世界大戰回憶錄》掄走1953年桂冠而忿忿不平;2015年白俄羅斯女記者亞歷塞維奇(Svetlana Alexievich)以「開創出一個新的文類,超越了新聞報導的格式」得獎,同樣引發不少爭議,在在說明了這種迷思。
非虛構寫作必得有一「根據」,不能嚮壁虛造,人們或即以為簡單許多。實則未必。脫得赤條條裸泳,自由自在;穿衣著褲泅泳,綁手綁腳,哪一個更容易呢?窮究下去,此或僅「易學難精」、「易精難學」之辨耳,笑笑放過可也。但總之,非虛構寫作真沒那麼簡單!胡適之先生鼓勵人們多寫傳記,說到做到,自己還寫了一本《四十自述》想當範本,可幾10年下來,真正值得一讀的中文自傳為數恐怕也有限吧。
自己都不好寫了,更何況是別人,更何況是一大群人?
新聞是跑出來的
此刻,我講的是「新聞寫作」,幾乎就是非虛構寫作的根柢了。據說好的新聞寫作,必需掌握CS原則:用字清晰(clerity)、清明(clearness)、清脆(crispness);短(short)、誠(sincere)、力(strong)。歸納說來,不外「清楚明白」四個字,因為「文字清楚」,所以看得懂;因為「說理明白」,所以讀得下去。這一標準,說得容易做來難。還是以胡適之先生為例,他一輩子「總算不曾作過一篇潦草不用氣力的文章」,其所成就大約也僅此四字耳。
文字是這樣的好,敘事又該如何呢?不免想起今時恐早被忘得一乾二淨的美國前輩記者約翰‧根室(John Gunther),上個世紀30年代以一本《歐洲內幕》(Inside Europe)聲名大噪之後,接連寫出亞洲、拉丁美洲、美國、非洲、今日蘇聯……而形成所謂的「內幕」(Inside)系列,從而被當成新聞寫作典範,圈內人至今還常拿來討論的敘事手法。
以中文「內幕」兩字對譯Inside這一英文詞彙,實在不能說十足貼切穩妥。中文「內幕」往往帶有貶意,不太入流。英文Inside,其實就指「外人所看不出的內在事物」。換言之,那是有「新聞眼」的人才看得到的。同樣一場記者會,同樣一個現場,為何有些記者總能看出、寫出別人所看不到、寫不出的東西?還是有無「新聞眼」的區別。「新聞眼」跟「球感」、「音感」類近,多半屬於天賦,卻得靠後天苦練才容易顯露出來。
我很辛苦地用耳朵傾聽,用手筆記。我也要參考書籍、報章中的材料,但是我真正的參考書目是人。
某次談到自己的寫作,約翰.根室如此透露,一整個解釋了「新聞眼」如何鍛鍊而成?新聞是跑出來的!即使數位發展已讓記者得以「閉門家中坐,新聞搜尋來」的地步,最好的記者,最好的報導,還是非Goyakod不成。Goyakod者何?Get Off Your Ass and Knock on Doors,抬起屁股敲門去!推理小說家卜洛克說的。 屁股抬高門敲多,天道酬勤,火眼金睛漸漸發亮,自然跑得出好新聞,寫得出好文章。
一個有熱情的記者寫文章時,潛意識裡必然想要改變現實。
稱周軼君為「戰地記者」未必準確,若說她常處身動亂之地,這倒一點不假。原因也很簡單,大學讀外語學院選科系時,一路瀏覽,突發奇想「選個字最多的」,遂跌入「阿拉伯語」之中,日後唸完劍橋大學,進新華社當記者,很自然被被派駐以巴地區。任職香港鳳凰衛視、端傳媒之後,更且拓展到各個國際新聞熱區,「今日的國際局勢,已不是各自獨立,而是一環扣著一環,相互交織在一起的漩渦,你和我的命運都緊密相連。」「我們大家身處這樣一個又一個漩渦當中,應該要能描繪它的樣子。」——要描繪,就得身歷其境,就得Goyakod;漩渦在哪裡多?不是戰亂就是動亂所在。
《拜訪革命》僅僅是周軼君的第二本書,卻讓人訝異於她的寫作天賦,以花去大篇幅的前述種種來檢視,此君大約完全具備:她有新聞眼,她看得到inside、她掌握CS,更為人讚賞的是,一般新聞寫作為了保持「客觀理性」,從而極力避免的「主觀感性」,她卻能糅合得恰到好處,文章因此更加吸引人,讀者更多了一些「同情的理解」(sympathetic understanding)。
以書中〈土耳其〉為例,她從伊斯坦堡市中心廣場一棟13層樓外兩張總理厄多安的肖像畫寫起,講土耳其的新與舊、傳統與現代、困難與希望,利益與理想的種種糾葛衝突,全篇沒有「偉大的人物」,她所拜訪的僅是一個又一個的平凡百姓:喜歡厄多安的,不喜歡厄多安的,本來喜歡現在不喜歡的, 本來不喜歡現在更不喜歡的。 亞洲部份講完,跨過海峽再講歐洲部份,今時土耳其政經面貌、社會變遷、風土人情一一浮現。漩渦在哪裡?左漩或右漩?講得讀者清清楚楚。然後她說,一個走過動亂世代,老教訓孫兒要懂得惜福感恩,全心支持厄多安的老祖母,最後卻票投反對黨,原因是「未來不是她的,是外孫的,要聽從他的選擇。」——要說新聞眼,這就是新聞眼了——文章最後,呼應起首,以「十三層樓高的厄多安,注視著這一切,微笑而堅毅」告結,讓人聯想到的,不僅歐威爾《一九八四》正在注視著你的「老大哥」(Big Brother),更且費茲傑羅《大亨小傳》廣告看板那一雙大眼睛了。 ——有報導,有文學,方是真正的報導文學啊!
然而,從上海到北京再到香港,一如她的老師馬丁(Martin Huckerby)「走到某處邊界,總想看看,邊界背後是什麼,於是一路走下去。」的周軼君,難道毫無心事, 整個清楚明白嗎?卻也未必。 字裡行間,讀到類如「什麼都管,權威就越來越弱」、「你接近這個體制的時間越長,就越能感受到其中的壓抑和前途渺茫……結果更多年輕人失去了信仰。」「不是沒有看得見的制度——選舉、議會、法庭,而是那些看不見的地方決定了它是否有效:執行者在想什麼,怎麼做,他們手裡的工具是不是真貨?」「嘿,人民能來嗎?」……這樣的字句時,不免讓人浮想聯翩,而要想起德國《明鏡》週刊創辦人奧格斯坦(Rudolf Karl Augstein)的名言:
我相信,一個有熱情的記者寫文章時,潛意識裡必然想要改變現實。
——是的,她真的是一名有熱情的記者!
傅月庵
資深編輯人。台灣台北人。台灣大學歷史研究所肄業,曾任遠流出版公司總編輯,茉莉二手書店總監,《短篇小說》主編,現任職掃葉工房。以「編輯」立身,「書人」立心,間亦寫作,筆鋒多情而不失其識見,文章散見兩岸三地網路、報章雜誌。著有《生涯一蠹魚》、《蠹魚頭的舊書店地圖》、《天上大風》、《書人行腳》、《一心惟爾》等。
《拜訪革命:從加德滿都、德黑蘭到倫敦,全球民主浪潮的見證與省思》
- 作者:周軼君
- 類別:報導文學
- 出版社:八旗文化
- 頁數:47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