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郁佳書評〈揮錘打破失語監獄的牆壁──《哈佛寫作課》〉全文朗讀
我常為本地報導的資訊空白和雜訊誤導而感到困惑與挫折,底下經常也有一長串讀者留言在推敲報導未能觸及的事實面向,各自以意見來支持自己原有的觀點,互相挑戰,難以交會,從未動搖。這似乎說明報導還未完成,那些意外、複雜的真相仍然懸缺,有待補充。但誰會去完成它,誰被允許能夠這麼做,是記者和編輯,或永遠是讀者在腦補?
當記者在現場對事實有所發現,他表達時卻改得更含糊籠統,模稜兩可,跳躍省略,更安全不犯錯。如果不刪,遲早會有人以「這樣會落人口實」下令別人動手刪。你這樣寫,有人會生氣,你會吃不完兜著走。明哲保身的警覺性,來自長期受盤根錯節的利益網路壓迫,經驗創傷、他人警告與集體恐懼累積的結果。許多殺雞儆猴的故事在地下流傳,訴說膽敢挑戰權力者遭受報復,甚至被逐出組織,遭遇業界心照不宣的聯合封殺。
而有時候讀者讀完新聞故事,沒有人真的知道作者在說什麼,要說什麼,以及想說什麼,只因為這些發現都需要長久時間在潛意識中組織,盤點大量感官印象、採訪筆記和錄音,反覆排列,整理成文,刪除絕大部分,故事才會從中逐漸浮現。但在本地高速消耗、用過即棄的體制下,這些機會早已被其他例行工作所淹沒。
《哈佛寫作課》並不是哈佛開的一門寫作課
此時和這本書的相遇,就像暗夜跋涉橫越無止盡的亂葬崗,屍橫遍野,災情未知,心慌之際,忽然遇到一群生氣勃勃的活人,即使未能加入他們的熱烈工作討論,也使我頓感並非孤獨。《哈佛寫作課》並不是哈佛開的一門寫作課,而是哈佛尼曼基金會每年辦3天的尼曼新聞敘事會議,91篇美國內外的在職作者和編輯演講,以及工作坊的問答單元。這並不是模糊鬆散的逐字稿,而是基金會和作者一起重編,琢磨每句話,把60萬字凝鍊成5分之1。我認為這會議和成書的投資,說明了新聞在美國的地位,新聞人清楚新聞品質決定了社會能否安居樂業。
文學讀者無疑會為此書所引述的精采報導片段而戰慄,下單去買這些紀實書籍傑作。追求自我成長、收集撇步的寫作者不會失望,書裡滿滿都是實用指導。但我喜歡的卻是書中作者和編輯們講述創作經歷時,那股熱火朝天的勁兒。遠方陌生人的這股活力,使我周圍的死氣沉沉更為尖銳、具體,令人窒息。但這股勁兒也溫暖我的胸口,令我感覺活著。
書中提到,一份發行20萬份的地方報《維吉尼亞人導報》,資深編輯閉門辯論,他們是否需要組一支紀實報導團隊,正在精簡成本的報社是否負擔得起。7年內他們有2次組織過紀實報導團隊,跨線跨版面進行專題報導,都被管理層看壞中止。
這批人曾失敗了2次,但又第3次成功開始
如果在台北,大家喝酒拍桌子,說完就散,以為自己在無謂抱怨,沒人會奢望改變。但是在書中,報上出現了編輯部招募紀實報導團隊的啟事。這批人曾失敗了2次,但又第3次成功開始。我想,苦於衰退中的某個報人,看到這啟事,感覺或許就像人們發現2次大戰結束了的那天:我們居然能夠重啟和平,這實在令人無法置信。
台北新聞圈的血汗與絕望氣氛,正揭露了編輯部自主被剝奪,以及從未擁有過。當台灣記者在災難現場拿麥克風追問遺屬是否悲傷難過,遭觀眾唾棄,而當事記者從未得到機會受訪說出脈絡、說出他們本身的敘事,那麼你能說此地有新聞自由嗎。
書中,記者路易絲.基爾南報導高樓一片玻璃掉落,砸死墨西哥婦人安娜,「玻璃像一道影子般墜落,迅速而沉默,如同一團黑暗湧進潮濕的天空。」安娜正前往求職招聘會途中,好友留了她在一張紙上練習用英文填求職表格的字跡做紀念:「清潔,烹飪,照顧老婦人,我願意去做」。安娜15歲的長女很抗拒受訪,讓記者覺得自己就像一個發光的霓虹燈,對著女兒閃:你的母親去世了,我到這裡來是想知道你現在是什麼感覺。至此記者的難堪壓力與台灣同業相同。
人性的復歸,必須來自勞動條件
然後,安娜的丈夫邀請記者來家裡參加長女的生日會,但記者知道長女並不想讓她來,勾起傷心事。記者糾結很久,最後決定得去,但長女若不舒服,記者就立刻撤退。生日當天,長女開門看見記者,臉色一垮。記者進屋,寒暄了幾分鐘,祝福長女生日快樂,玩得開心,就大方告退。
接著,記者發現,「我做了退出的舉動後,她就不再抗拒了。下次拜訪時,她拿出了媽媽的首飾,告訴我哪件首飾對她意味著什麼。」
台灣記者一天被迫要交好幾條新聞,焦慮到無法給受訪者多一分鐘。新聞熱度一天退燒後,花時間追蹤做專題更是癡心妄想。人性的和解,人性的復歸,必須來自勞動條件,媒體先把自家記者當人看,記者才獲准把受訪者當人看,最後社會才會因報導而把人當人看。媒體經營者和管理層先剝奪了記者的人性,當社會怪罪記者時,這些罪魁禍首卻置身事外。
如果今天做的,明天註定變垃圾,誰花心思去做
本書談論的精進固然重要,但若忽略本地脈絡,那就使本書成為何不食肉糜。新聞網站衝流量,若是靠更多新聞,即意謂靠免費加班;而不是升級內容、行銷。新聞網站上看不到有價值的舊聞資產。即使是編輯和記者的工藝傑作,一天就被網站定義成舊聞,倒進垃圾堆消失。如果今天做的,明天註定變垃圾,誰花心思去做。
出版社衝銷路,若靠出更多書,新書擠爆書店,退書更快,更降價求售。實體書店以新書營業額補貼舊書,原是舊書露出的平台,網路折扣殺死了千百家小書店,舊書銷路越減,於是出版社成本更減,再回頭降低品質,資本思維實際是反覆俯衝的死亡螺旋。勞資的權力失衡,就是血汗新聞的溫床,技術升級的死敵,其結果也成為威權的拒馬。新聞人精進技藝,若缺了團結反抗、爭取保障,那麼精進毫無立足點,總被耗竭而熄滅。
故事立起集體旅程的路標。辛克萊.路易士《屠場》揭發屠宰場黑心肉品內幕,使美國通過《純淨食品及藥物管理法》,設立美國食品和藥品管理局。《窮忙》、《大驅離》等調查更以改善貧窮政策為志。孔枝泳小說《鎔爐》寫光州聾啞學校性侵殘障兒童事件,感動男星孔劉奔走爭取拍成電影,電影轟動,導致案件平反和立法,人稱「鎔爐法」。而陳昭如寫《沉默:台灣某特教學校集體性侵事件》,台灣卻回以沉默,連獲邀校園演講,都被校方以題材敏感,拒於門外。
人們需要故事來釐清自己的生存位置
在絕境下,紀實英雄們奮鬥不懈,以肉身與拒馬互推:藍博洲《幌馬車之歌》,鐘聖雄、許震唐《南風》,胡慕情《黏土》,藍佩嘉《跨國灰姑娘》,顧玉玲《我們》,林立青《做工的人》,李玟萱、林璟瑋、楊運生、小姜《無家者》,董成瑜《華麗的告解》,房慧真《像我這樣的一個記者》,阿潑《憂鬱的邊界》,李志德《無岸的旅途》,李濠仲《徐自強的練習題》,張娟芬《殺戮的艱難》,李雪莉、林佑恩、蔣宜婷、鄭涵文《血淚漁場》,魏明毅《靜寂工人》,曾國祥、林欣誼《老雜時代》,吳偉立《血汗超商》,黃哲斌、陳志東揭露置入性行銷真相的故事,和其他無數我未及的天才,你們是社會的眼睛。「只有把故事說下去,我們才能保持自己為人。」人們需要故事來釐清自己的生存位置,如果痛苦的真相被消音,代以統治謊言,人就會全力對抗自己而枯萎。而對於傳統上被責難的受害者,讀者透過報導而理解、同情共感,是個人和集體得以合作的橋樑。
當我們看著新聞,說「鬼島無誤」時,我們在說什麼?我想那是說,真相還在某處等著被說出,等著我們理解人的尊嚴高貴。
本文作者─盧郁佳
曾任《自由時報》主編、台北之音電台主持人、《Premiere首映》雜誌總編輯、《明日報》主編、《蘋果日報》主編、金石堂書店行銷總監,現全職寫作。曾獲《聯合報》等文學獎,著有《帽田雪人》、《愛比死更冷》等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