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幾歲的1980年代,中國鄉村很乾淨,但再回家鄉發現變化很大。因為高效農業,老家種植的蔬菜必須用大量化肥、農藥和塑料薄膜,春天時整個大地都被塑料覆蓋,到了秋冬,殘留在地裡的塑料薄膜與包裝袋到處都是,非常難看。」
離開山東農村到北京求學、就業的王久良,曾是備受矚目的藝術攝影師,但一次次返鄉經驗,逼使他檢視自己鏡頭下的「藝術攝影」似乎脫離周遭的人。自我否定帶來強烈的失落,加上家鄉面目已非的變化,讓他轉而關注環境問題。
重回北京後,王久良開始拍垃圾的題目,騎摩托車一轉就是半年,找到五百多個垃圾場,「都是存在十幾年、體量非常大的垃圾場,有些大到幾10萬平方米,危害也是持久性的,對地下水的汙染是不可逆的。我以前在北京生活這麼多年,從沒想過這問題,也不知道北京城被垃圾包圍。」
花費兩年多,王久良的北京垃圾場摩托車踏查走了15000公里,還藉「谷歌地球」在地圖上一一標示,拍攝5000張照片和超過60小時的影片素材。透過《垃圾圍城》攝影展、紀錄片放映,排山倒海而來的垃圾、汙泥,怵目驚心,吸引媒體廣泛報導,促使當時國務院總理溫家寶批示北京市府投入約新台幣455億元整治北京周邊的垃圾場。
花3年完成《垃圾圍城》後,王久良以《塑料王國》深入外國廢棄塑料在中國處理的問題。由於便宜的勞動力,世界上約7成的塑料垃圾回收後都運到中國,在境內的小工廠分揀、水洗、粉碎、造粒…。飄洋過海的塑料在中國重生,換來金錢,代價卻是環境與健康。
《塑料王國》做6年,波折重重。駐點拍攝的山東省有兩、3000家塑料回收工廠,但王久良剛到的100天、東轉西轉,一家工廠都不讓進。曾跟一個騎機車收塑料的人,花3個月軟磨硬泡,最後對方說,「我是可憐你們沒人搭理。有什麼問題盡量問,我給你們說吧!」
後來王久良又耗了大半年,某天工作人員在樹下乘涼,碰到一家工廠的彝族工人9歲女兒,進而獲得工人一家與當地人老闆王坤一家的信任,終於順利拍到兩個家庭的故事,除了探討環境,也碰觸城鄉、勞資、族群、教育等議題。
《塑料王國》拍了1年,因山東某個小鎮地方政府阻撓,拍攝對象從此避不見面。
王久良說,由於塑料回收工廠聚集,當地的空氣瀰漫塑料燃燒的味道。初拍廠內塑料回收作業時,3分鐘就給嗆出來,可是工人一待就是十幾個小時。「有一次拍不到一小時就收工,結果接下來一天半,每個人都頭痛、噁心,原來是一氧化碳中毒。」王久良右眉上方,因塑料毒物中毒長出氯痤瘡,至今仍留下疤痕。當地孩子臉上,更經常看到皮膚化膿、潰爛的印記。
《塑料王國》攝製規模遠大於《垃圾圍城》,製作方式也有別《垃圾圍城》先自掏腰包,再由親朋資助的方式,所以王久良拍攝《塑料王國》前的第一個念頭就是:先把錢弄好。他先從同學岳冠廷開的泰岳文化公司拿到第一筆資金約新台幣273萬元,但一年就花完。「原以為一年內可完成調查研究與拍攝,但拍了一年,因山東某個小鎮地方政府阻撓,拍攝對象從此避不見面,原有人物素材都因不完整而不能用。」
雖然沮喪,王久良仍繼續找錢,想辦法拍攝《塑料王國》。2013年他和推動紀錄片的組織CNEX合作,陸續獲得阿姆斯特丹紀錄片影展、日舞影展以及法國陽光紀錄片提案大會(Sunny Side of the Doc)等國際紀錄片基金,由CNEX協助剪接後製與國際推廣,整部紀錄片花費約新台幣900多萬元。
王久良以個人經驗指出,「很多人進行一個項目時,常埋怨找不到資金,但我覺得遇到問題時應設身處地思考:『你的項目是否和別人有關係?如果沒有,別人憑什麼關注你?』《塑料王國》的議題不但多人關心,還可以從環境、全球化等角度切入,所以和CNEX洽談時,很快獲回應。這不單是出於紀錄片商業合作,而是感受到它的社會價值與影響。」
紀錄片《塑料王國》分為電影版與媒體版,2014年底於網路公開的媒體版,與2016年初在阿姆斯特丹影展放映的電影版,都是談塑料回收,但素材與風格完全不同。
媒體版蒐羅王久良赴美國採訪廢料回收業者的經過,觀察歐美、日本等地的廢棄塑料在中國如何處理,直白有力。電影版則試圖以人的角度回答問題,關注人物的生活與內心世界,讓觀眾知道山東小鎮老闆因怎樣的價值觀經營塑料工廠,也看到四川彝族工人一家七口4年回不了家鄉的答案。
王久良公布濫採礦石照片的演講影片,4天點閱280萬次,卻隨即在中國網路遭封殺。
王久良認為,《垃圾圍城》之所以發揮改善垃圾場的作用,媒體是一大功臣。因此《塑料王國》宣傳前就考慮該如何給網路媒體更多圖片、給紙本媒體寫文章、給電視媒體影像素材。
更因媒體版直接傳播,接著電影版在國外得獎再起議論,讓中國政府改變政策。從2017年1月起,限制廢棄塑料進口,並在7月18日正式通知世界貿易組織(WTO),今年底起拒絕進口高污染廢棄物。
以紀錄片發起的兩場「垃圾革命」看見曙光,王久良從2015年開始的《關於中國大地的一切》新項目卻遇到狀況。今年元月王久良於網路平台「一席」的演講中,公布拍到濫採礦石、山河破碎的駭人照片,影片4天內點閱達280萬次,隨即在中國網路上消失。王久良笑說:「有人基於某些壓力要執行職務,我們都懂。」而他借助影像觀察人類行為對地貌影響,及每位個體與腳下大地關係的計畫依然進行。
王久良以故鄉山東濰坊的電力,來自1000公里外的內蒙烏海為例,提醒大家,環境的一體互動,不能自掃門前雪,並引述魯迅名言:「無窮的遠方,無數的人們,都與我有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