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國內外任何一個人,只要想和不在人世的親友講話,可以在任何時間上門使用。311後,已有25,000人來過。美國、英國和丹麥的媒體前來採訪,被哈佛大學研究日本歷史文化的課程選為「一定要上的課」。
電話亭的位置在大槌町浪板一個海拔60公尺名為「Bell Gardia 鯨山」的花園裡,三陸海岸就在眼下。如今,曾經被海嘯淹蓋的野島和筋山安靜地挺立著;曾經瓦礫狼藉的吉里吉里灣風平浪靜;海拔40公尺的村落遭第二波海嘯吞噬後的空地上,雜草兀自茂長;已經修復了的浪板車站也雨過天晴。
電話是為了溝通用的道具,生者利用它和亡者有了連結,獲得安慰。
天搖地動的311,恍如隔世。感到絕望的是劫後餘生活下來的人。
很多前來打電話的遺族都告訴園主佐佐木格,當拿起電話開始說話以後,真的感覺到親人聽見自己的聲音,而且也有回應。有些人來了好幾次。
針對這種現象,慶應大學臨床心理師矢永由里子如此分析:「風中電話是這樣的一個場所。當你面對這支電話,你對所珍視的人的思念會自然地湧現。而當你開始動手轉撥話盤以後,紛雜的感情也隨之泉湧。你只需要佇立在這個場所,自然的,就會相信自己對往生者的懷念,已無條件地被接受了。」
佐佐木繼續延伸風中電話的作用:「知道被接納了以後,會讓人產生前進的動力。電話是為了溝通用的道具,生者利用它和亡者有了連結,獲得安慰。痛苦和悲哀也許不至於減輕,但至少學會了控制。」
曾有15個福井縣的和尚來到現場,轉了一圈後,「這是一個很好的場所」。
雖與宗教無關,但西方報導詮釋此處是祈禱的場所;日本和尚則認為是一個擁有強大力量的地方。
2017年10月3日,三浦丈美開車載我一起過來。從南三陸町出發,沿國道45號線北上,路上經過的都是災區,氣仙沼市、陸前高田市、大船渡市、釜石市,當抵達大槌町後,已是2個小時以後了。三浦說早風聞風中電話了,但沒有勇氣一個人來。
沿路看得到施工中的海港和堤防,還有飛鳥掠過的蔚藍海岸。出身岩手縣大船渡市的年輕女歌手濱守榮子,以這條公路為題材創作了一首歌〈國道45號線〉,把銷售CD的錢捐用來捐給故鄉。
曾有15個福井縣的和尚來到現場,轉了一圈後,「這是一個很好的場所,」其中一個叫五味的和尚稱道,並告訴佐佐木他們的經驗。 福井縣也曾發生災害,公家機關認為居民們的心理需照護,因此開闢了一間諮商室。但是,從沒有人來過。「我們並不了解他們的心。人並不希望別人看到自己愁苦的樣子,所以並不是光有硬體就好。我們可以了解透過這支電話療傷的心。」
有四面玻璃的電話亭在2,000多平方公里的花園的進口處。矮小的柵欄沒有上鎖,隨時可打開門進去,離佐佐木夫婦的房子稍遠,是個獨立的場所。我們到達那天是陰天,四周靜悄悄,有一對男女也來了,禮貌的向我們點頭致意。走過一小段灰石小路,通過懸掛著鈴鐺的拱門後,打開電話亭的走進,黑色電話默默地等在那裡。電話旁插著一支筆,有木頭做的月曆,玻璃殿下是佐佐木格寫的文章,旁邊有一本筆記簿,讓來者把心裡所想、嘴裡想說的話寫下來,面對著電話,可以看到外面正隨風搖擺的蘆葦和一座似在默禱的西洋女性雕塑。
我們去的時候,正值紅色大理花盛放,池塘裡流水潺潺,不時傳來鳥的叫聲,還有築窩的蜜蜂。2月,可以觀賞到在黃色白色的水仙簇擁下雍容登場的粉紅色梅花。
人死亡的時間終究漫長,長過活著的時間。因此,對還會繼續活下去的後代子孫和親友們來說,對亡者的懷念要如何化解才好?
風中電話的背後有一個傷感的故事。
想要電話亭的想法在2007年以前就有,後因表哥去世,因而轉化為思念的紀念物,待完成已是災變之後了。和佐佐木格感情很好的表哥武川博久罹癌去世,時間是2010年秋天。表哥的死,觸動佐佐木思考生者與亡者的處境。「在長壽的時代,人可以活到80歲、90歲、100歲。但是,人死亡的時間終究漫長,長過活著的時間。因此,對還會繼續活下去的後代子孫和親友們來說,對亡者的懷念要如何化解才好?」
正是這種因感性而生的非凡想像力,風中電話誕生了。
但是,為什麼是風呢?根據佐佐木解釋,在拉丁語和希臘語中,風有靈魂的意思,足以連貫人的身體、精神和靈魂。和空氣一樣,風也是一種媒介,看得見聽得到有連結的作用。於是,「拿起電話,透過說話,讓你的思念隨風遠颺,傳達給另一個世界的人」的概念生成。
2011年以後才活躍的風中電話,在2007年就已獲得,起因是一段奇遇。
岩手縣釜石市的熱鬧街有家飯店「陽光大道」,飯店前有座古典的白色電話亭。佐佐木常開車經過,很早就想把它拿來當作花園的點綴。有一天,發現工人正在拆解電話亭,說要報廢。佐佐木當場索取,但遭到回絕,理由是那是NTT(日本電信電話公司)的所有物,不能隨便轉讓。
所幸事情依然有轉機。大船渡一家柏青哥店要關門,認識的人打電話告訴他有個類似的電話亭,要嗎?佐佐木毫不遲疑的出動兩噸貨櫃前去取貨。五釐米厚的四塊玻璃相當沈重,動用了四個人才搬動。雖然沒有屋頂,而且需要重新漆色,但難不倒會做木工的佐佐木格。
電話亭是他自己親力製造完成。54歲退休那年,佐佐木誓願只做自己喜歡的事,決定過自己嚮往的生活。於是開始找尋可以眺望海的丘陵,要在丘陵營建一座與植物、動物共生的花園。於是開始付諸行動,用退休金買下這塊地,從整地、植樹、栽種花草,甚至住家起居室一部分,後來的圖書館、小咖啡館裡的砌磚暖爐都是他的傑作。結果,凡事果然都依照意志達成了,唯一料想不到的是,311之後,這裡竟轉型成一個公共的場所。
以看不見的想像力和感性,鼓舞了許許多多人,克服傷痛,找回活下去的勇氣和人生的目標。
佐佐木的名片職稱是「園藝設計師、樹醫」,在這裡已生活了20年。自稱其中有10年是單獨和動物花草一起度過。當時,夫人佐佐木祐子是幼稚園老師,早出晚歸,「一整天,沒有說話的對象。後來,只好跟樹木花草和鴨子、小鳥講話。它們可以感知,心意是可以互通的,」佐佐木72歲,有一對深邃的眼睛,話講到興頭,眼神會發亮,他鼓勵孩子們多接觸大自然和動植物,可以培養感性和想像力。
Bell Gardia 鯨山花園可說是他幼年的原風景。大約60年前,10歲左右的時候,父親常帶他回老家紫波町玩。在那裡炊飯泡澡,大啖田園裡吃到飽蔬菜、西瓜、蘋果、葡萄,讓感性豐富的少年佐佐木充分地感受了田園的優裕和豐美。經歷了戰後糧食匱乏的時代以後,由於鄉下的美好鮮明地烙印在腦裡,深知那是再也沒有任何事物能取代的幸福。直到現在,只要把木柴放進暖爐裡焚燒,而當煙味混著木材味裊裊上升,就讓他想起童年的時光而沈浸在歡愉的氛圍裡。
儘管後來的人生之路並不平坦,但他坦然接受並勇敢面對。父親在他讀中學那年辭世了,從此家計就由他一肩扛起,是家裡的經濟支柱。放棄熱愛的繪畫,進到釜石市的新日鐵釜石製鐵所工作,釜石市可說日本近代製鐵業的發祥地。首先,研習兩年,17歲以後才正式分發到現場。負責的工作是在有1,600度高熱的爐前從事熔鋼作業。因為實在太熱了,夏天特別需要維持體力,於是邊喝公司分配的食鹽和促進代謝的營養劑邊勞動。把汗擰乾了以後,午餐也沒好好吃的只把水澆到飯裡囫圇吞,是常有的事。後來,他在20多歲買了房子,30多歲成家。直到3個男孩都自立了以後,立刻退休,奔返桃源。
花園裡有座歐風小咖啡館和森林圖書館 。圖書館原為了讓災後住臨時住宅的小朋友看書蓋的,現在已開放不限了。一磚一瓦都由佐佐木格親手打造,不太規則瓦牆,帶點不修飾的拙氣,有點像童話故事裡的糖果屋。屋內沒有日光燈,用的是帶自然光的環保燈炮。童書繪本來自國內外捐贈,還有2樓,天窗下有小椅子,空間不大,但天氣晴朗時,透過天窗照進來的陽光一定暖和明亮。很多小朋友在戶外玩累了,就跑進圖書館,在這裡度過不少知性融合感性的時光。咖啡館的鑰匙整天掛在門上,即使主人不在,客人也可隨時走進,戶外擺了幾張撐著大陽傘的座椅,園主夫人祐子常在這裡和小朋友、家長們做手工披薩,然後放進爐裡用木柴慢慢地燻烤。享受不方便,反而對健康和環境都好。。
在百廢待舉之際,回歸柴火的溫暖、貼近簡單生活的正是大好時機。在過於注重效率、急於下結論和物質生活的現代中,遺忘什麼是人與事物的本質是自然的趨勢。
風中電話的成立,是發揮了想像力的結果,儘管想像力是無形的。「我們不過是創造了一個場所而已,」夫婦倆謙虛地表示。他們以看不見的想像力和感性,鼓舞了許許多多人,克服傷痛,找回活下去的勇氣和人生的目標。在日常生活中,形塑出一個正向力量的非日常空間,這已不僅是奉獻,更是無與倫比的創造力了。
作者簡介
姚巧梅,自由作者。歷經記者、編譯、教師等工作。 著有『郭台銘的情人夏普—被台灣買走的日本百年企業』、散文『京都八年』。翻譯書籍50餘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