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午餐，住在桃園龍潭的笑年嬤準備了一鍋豬腳，這是亡夫生前最愛的食物：「住院的時候，他說，等病好了，一定要我煮豬腳給他吃…朋友來看他，也帶了豬腳，可是他一口也吃不下了。」她捧著豬腳招呼我們吃，也向沙發上的笑年公人形立牌說話：「快來吃喔，這是你最愛吃的豬腳，你不吃喔？好，那我自己吃。」
每天出門、回家，笑年嬤都會跟立牌打招呼，上個禮拜，笑年嬤甚至帶著老公的立牌和女兒環島到小琉球旅行回來，「車子走到蘇花改，我就喊，阿公你要趕上來，不要脫隊喔～」到了景點，她就把立牌貼在手拉車上：「以前，我們是手牽手，現在是我拉你去七逃。」
這個立牌是喪禮上的遺照：「彼時要找相片，沒找到適合的，只有這張比YA…這樣也不錯啊，你看他看起來多快樂，笑瞇瞇。」離苦得樂，陳素玲回到桃園的家中，還是把立牌放在沙發上，過去先生病重時沒有體力上樓，就是躺在這L型的沙發上，夜夜照顧他的陳素玲則睡沙發的另一側。
笑年嬤是新北市深澳人，家裡開雜貨店。19歲那年，她每天都收到一封表弟轉交的情書：「我問這信誰寫的啊？表弟說，就那個阿兵哥啊。哪個阿兵哥？就是每天你一早開門，第一個來買菸的那位啊。」送信又買菸的阿兵哥後來娶了她，「我們結婚是標會，買房子是貸款，嫁給他的第一天就開始負債啊。」
什麼都沒有的小夫妻，先生在工廠當作業員，妻子在家做家庭代工，窮到一個禮拜只有100元過生活。一對兒女出生，日子更拮据了，先生買了二手貨車南北送貨，8年前，為了貼補家用，少年嬤也買了一台小貨車專跑花東線送貨。
蘇花公路路況危險，為了討生活，身材嬌小的笑年嬤咬牙硬闖：「我本來也不太敢開，阮尪就說，妳車子都買了，不開怎麼還貸款？」話說的絕情，但每次陳素玲出車，先生會算準每個休息的地點，打電話確認安全：「有一次一趟台東，他打了12通，接到我都煩了。」
這2、3年，小孩長大了，經濟稍微寬裕了，「他跟我說，我們現在不用跑這麼緊了，偶爾邊跑車送貨，可以邊去四處玩，生活能把車貸繳清就好，不用太拚了。」只是，笑年嬤方向感不好，坐在副駕駛座上，總是報錯路，兩人互相生氣。總是笑年公先開口：「妳現在是袜爽喔？」「不然不爽你是欲安怎？」「這麼假囂，不然現在不要開。」「好啊，不要開，你就給他撞下去啊。」他看妻子一眼，「真的要撞喔？」然後就笑了，過一下子，又問：「待會要去吃什麼啦？」
去年8月，先生決定要買台新貨車，拿到貸款核定的那天下午，老夫妻到醫院看報告，一直胃口不好的笑年公被診斷出是食道癌未期。
一路化療、放射治療，笑年公從61公斤掉到35公斤，他不願讓妻子擔心，沒說過一句不舒服，只是靜靜躺著。老夫妻還來不及過好日子，只有老公生病時，妻子才驚覺時間不多，要及時行樂。生病初期，一有空他們就到鄰近的魚港，點2、3樣菜二人慢慢吃，吃完就回家，這是笑年嬤記憶裡最奢侈的幸福了。
幾個禮拜前，她和女兒看到電視上播小琉球的旅遊節目：「我想到，阿公跟我約好要去一直沒去，就臨時起意，跟女兒帶著這個立牌一起去。」
走了一趟回來，笑年嬤說了卻一樁心願，心裡踏實了。「我們以前有說過，不管誰先死，一定要快樂活下去。」出殯那天，她出門做了頭髮，還穿了紅外套，別人說，怎麼老公死了，還穿成這樣：「我先生最討厭我穿黑的，我的衣櫥沒有一件黑衫。」
從沒說過愛的男人，在重病的末期，記憶混亂已認不得人了，有天清醒的時刻，他很慎重地對結婚33年的妻子說：「謝謝妳這樣照顧我，妳也要好好過下去。」離開近百日了，笑年嬤等不到先生入夢：「他一定是怕我難過，才不讓我夢的。」她每晚仍睡在沙發上，一如當初照顧病重的丈夫，她睡在這頭，而那頭原先丈夫躺的沙發空了，她擺上了他的立牌，彷彿他不曾離去，抬頭就能望見他，沒有入夢也無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