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視播的是《領導的情史》,室內播放的背景樂是鄧麗君〈何日君再來〉,架上賣的甜點是蔣方良最愛的「俄羅斯軟糖」,充滿舊時代的懷舊氣氛,美國明尼蘇達大學教授周文龍(Joseph R. Allen)曾針對台灣台種地景空間寫了一本《錯置台北城》,書中形容兩蔣園區是:「充滿後現代氛圍」「一整排蔣中正的半身像,一樣的臉,一樣的笑容…立像蔣中正(圍成一圈)自己凝視自己…不斷複製的物質產品徹底消滅了雕像原始的氣勢與神韻。」
美國記者兼作家Julia Ross更是直言,這裡是「蔣中正紀念垃圾場。」歷史可以多無情,可以多荒謬全在此顯露無遺。
收容一百五十多尊的銅像的慈湖雕像紀念公園,有一個醒目而突兀的解說牌,是現年69歲的雕塑家謝棟樑的簡介,介紹強調雕塑家的藝術成就,得遍各種美術獎項,只在文末加了一句:「捐贈十尊蔣公銅像予紀念園區。」
雕銅像的三大天王
我們來到謝棟樑在台中的工作室,門口是一尊蔣經國雕像,走進室內,堆放工具的儲藏室有一尊坐姿的蔣公銅像:「那是我們家的土地公啦。」他說,政治氣氛轉變,往來的朋友有藍有綠,為了避免大家不愉快,蔣公只好屈就室內一角。
「除了我個人捐的之外,慈湖收的銅像大約有1/3都是我雕的。」當年雕蔣公銅像有三大天王,除了他出身民間,其餘林木川(政戰學校、雕過高雄中正文化中心全世界最高的蔣公銅像)、陳一帆(空軍政戰官,代表作是中正紀念堂蔣公像)皆是軍事背景。
能在軍系雕塑家裡脫穎而出,想必黨政關係不錯?謝棟樑嘖了一聲:「以前這行很競爭,拿到的案子,還會被人發黑函。」他曾有案子已經進鑄造廠翻模了,卻半路殺出關係更好的雕塑家,整個案子換人做。「我是靠物美價廉打下這個市場。」
蔣公銅像雕塑黃金期在蔣介石去世的1975年到蔣經國去世前夕。解嚴前夕,台灣有約4500座蔣公銅像,平均每10平方公里就有1.2尊。德國在19世紀也曾吹起雕像熱,四處可見巨大的俾斯麥雕像,藝術史學者Sergiusz Michlaski研究了整個人像雕塑在歐洲發展的歷史,他認為19世紀歐陸吹走的雕像熱和民族主義風潮有關,鼓吹國家榮耀。不過,即便在最興盛的時期,德國境內也才約500座銅像,台灣的密度之高,只有共產極權國家可以比擬。
4500座的蔣公銅像大部分位於校園,幫謝棟樑賣蔣公銅像的是「教具批發商」:「他們平常賣掛圖、教具、實驗實的量杯,也順便賣蔣公像。」有錢一點的學校,會做全身像,沒錢的做半身,再沒錢的,可以做便宜的玻璃纖維半身像。
一個蔣公像六千到三萬元
一位退休的國小教師描述了他所見的場景:「有時候就看到小發財車,一打開滿滿的銅像,滿嚇人的,那個年代每間學校都要有啊,有時是家長會捐的,有的是學生集體樂捐。」80年代的價格,最便宜6000元,全身像依大小2.5萬到3萬元不等。
「人家說蔣公是民族救星,說真的,他才是我的救星啊。」謝棟樑說。他從小熱愛藝術,雖然藝專二年級就拿下台陽美術雕塑獎,但剛退伍只靠一些零星的工藝品翻模和別墅浮雕養家:「養活自己都很難,還好二年後…。」2年後,蔣介石過世,機會來了。他先幫台中一中校門口做了第一座蔣公銅像:「當年銅像揭幕都會上新聞,名聲就這樣傳開,大家要做蔣公銅像就來找我。」
最盛時期,謝棟樑還要請助手來家裡日夜翻模,一個月可以賣出十個以上的蔣公雕像。「那個年代藝術家很難養家,我靠蔣公養家,有經濟來源,才有力氣去做其他藝術作品。」
相較於校園這類的小型雕像,還有公共空間的巨型銅像。依據1975年頒佈的《重塑總統 蔣公銅像注意事項》規定,每個縣市需立像,並選定立在寬廣的公園或廣場,不得在「街口圓環」處。這類大型的公共布置以林木川為代表,他現年82歲,政戰學校教官退伍,高雄文化中心高6米4的蔣公銅像是他最知名的作品,這也是世界最高的蔣公銅像(現已拆解,後被重新拼裝,置於兩蔣園區)。
當年中正紀念堂剛落成,高雄市長王玉雲打算建一個比台北還高的蔣公銅像,開出的條件是「6米5、按身高180公分的比例」打造。林木川拉開了魯班尺,指著6米4的尺寸:「6米5是凶,這個才是吉利的尺寸,我做銅像都會看這個,所以高雄那座是6米4。」
蔣公的身高體重都是祕密
林木川因為身處軍校,多次見過蔣介石:「那個年代,領導人的身高體重都是秘密,我在軍校親眼見過他很多次,有次我在上課,他就走到我旁邊看,他不高,大概170公分,氣色很紅潤。」謝棟樑則說,他手邊擁有的蔣照並不多,唯一一次見到蔣介石本人是大專集訓時,坐著吉普車遠遠開過去,「我印象就他的頭很亮。」他雕像會融入一些自己的想像,作品明顯比其他人雕出來的笑容多一點。
一般雕人像需要至少6張正面、半側面、側面等不同角度的照片,林木川說:「公開的蔣公照片都經過修圖,軍方有很多沒修過圖的照片,可以觀察蔣公臉部肌肉線條和細緻表情。」他自認自己的蔣公像表情是最接近本人的,「我覺得蔣公70歲是最容光煥發的年紀,我都是拿這個時候的照片。」
雕像還有不成文的規定,不能只雕一顆頭,看起來像斬首,不吉利;半身像一律做到至少胸前第三釦子。然而,威權時代的天威是不可預測的,林木川的高雄文化中心雕像比案時,曾被評審批評:「蔣公腳開開的,讓人直接看到褲襠,成何體統!」眼看案子又要成泡影了,此時秦孝儀以「代表蔣家」的身分發言:「故總統平常就是穿這樣的衣服上班,並沒有什麼不妥。」於是案子才底定。
林木川翻開舊時的照片,偌大的蔣公泥塑像坐在帳棚裡:「這些6米以上的帆布棚都是請消防隊來幫忙搭的。」帳棚前幾尊太師椅,坐著幾位「達官顯要」,有時是蔣家人,有時是國民黨高層,他們都要來看雕像給意見,「意見大多是肩線要不要高一點,衣服皺褶、表情的小問題。」
銅像要不要戴帽子 警總有意見
蔣介石可曾對自己的雕像有過意見?台灣第一尊蔣公銅像是1946年旅日藝術家蒲添生(陳澄波的女婿)所做,是少見的戎裝像,當時蒲添生以「光頭」造型表現蔣介石神態,卻被國民黨部要求戴上帽子,但幾經溝通,最後才維持原貌。但1971年他第二次塑蔣公銅像,又被警備總部要求要戴帽子,否則不驗收。
這是典型的威權時代現象,標準初一十五不一樣,永遠是政治強人說了算。
另外一尊建於蔣介石生前的銅像座落於松山機場外的廣場,由當年政戰學校美術系主任劉獅所雕。林木川轉述這段當年盛傳的耳語,某日蔣介石搭車經過松山機場,見到雕像昂首望向遠方,手上還持著一支手杖,覺得這尊雕像像是個盲人持導盲杖摸不著路,他對此很有意見,沒多久,這尊銅像就被拆了。
林木川當年執行了很多大案子,日月潭、金門大武山、中山樓都可見到他的作品。作品分布更廣的謝棟樑除了校園之外,當年日本新瀉縣、岡山縣的「日華親善協會」因為感念蔣介石不追究戰敗賠償,這個由二戰日本兵組成的協會還向他訂製銅像,目前依舊屹立於日本鄉間。
即便雕的是蔣公,雕塑家還是有版權的,謝棟樑的作品還出現過盜版,他多次提告。即便解嚴多年後了,他有次到清境農場,看到一尊蔣公銅像:「我認得這個雕像是我做的,但我怎麼不記得有賣到這?看銅像座沒有簽名,也是仿的。」就連現在的中壢火車站外的立姿蔣公,「有人跟我買了半身像拿去自己接了一個身體,也是仿的。」
雕像有人為了政治服務 有人為了養家活口
當政治氣氛轉變了,如何看待當年的作品受到社會遺棄和破壞?謝棟樑沉默一陣,避答政治性的問題,只說:「很多人說,老謝啊,你不要再雕這麼多蔣公像這種沒有藝術價值的東西。我想了一下,回他說,我雕得好,人家才找我,你要做,別人還不見得願意找你。」
歸結起來,蔣公銅像的三大天王之所以能撐出一片天,通常不外幾個因素,一是軍方背景,尤其大型銅像通常是由軍方發案。二是塑像技巧,尤其在民間不易取得蔣公各角度的肖像必需靠技巧補足現實的侷限,像謝棟樑能成為量產的雕塑家算是少見。此外,謝棟樑跟教具商合作,有暢通的銷售管道,也是一大優勢。
東海大學美術系創立沒多久,當年的系主任蔣勳找謝棟樑到系上開課:「蔣勳找我,是我雕塑做得好,也不是因為我做了蔣公像,我上課也不會拿著自己的蔣公像跟學生說,大家看,這是我的代表作。」謝棟樑還拿出一張陳年的「價目表」,上面羅列各種姿勢、尺寸材質的蔣公像,另一面則是各種佛像的價目表,他見我們要拍照,連忙阻止:「欸,這個很俗啦,看看就好,不要拍啦,我待會送你們畫冊,裡面的作品比較有水準。」
這種「御用雕塑家」的陰影對林木川來說,就小得多了,他說:「人家說我為政治服務,可是我念的是政治作戰學校,本來就是為政治服務了。」
蔣公銅像在蔣經國去世前夕,整個社會氣氛已經轉變,林木川和謝棟樑最後的兩蔣作品都大約在1987年間。謝棟樑說:「不只老蔣沒得做,以前還有做孔子,一下子連孔子銅像也沒人要了。」兩人只講雕塑,遇到政治問題都很保留,畢竟這個社會對兩蔣的功過還處在分歧的尷尬狀態,怎麼說都會得罪人。
倒是一位高雄林園的林先生說得坦白,問他為何反對拆林園的蔣公銅像:「怎麼能拆?蔣公殺了這麼多人,能鎮煞啦。」正因為台灣社會對蔣家的評價曖昧不明,表面崇敬他的也未必愛戴他,於是紀念他的慈湖可以大談蔣公好色;雕刻家拿他賺錢;殺人魔、鎮煞、民族救星也可以三位一體。只要能在蔣公身上撈到好處,支持或反對他都無所謂了。
台灣的政治人物雕像起源
根據學者周文龍的研究整理,東亞的雕像長久以來以宗教人物為主。即便中國古代有先進的煉銅術,但似乎也沒有任何世俗社會人物雕像的傳統。
19世紀巴黎、德國吹起雕像風,和該國的民族主義興起有關。同期間,日本處於明治維新,也開始仿效西方的人像雕塑,主角大多為軍事英雄,最早為1893年立於靖國神社的木村益次郎。
日本殖民期間,也將這種雕像文化帶進台灣,據朱家瑩的〈台灣日治時期的公共雕塑〉指出,台灣第一尊政治人物雕像是1902年立於台北圓山公園的民政長官水野遵。
其後10年,台灣出現不少政治人物雕像。其中,1913年立於台北州廳(現址為監察院)附近的民政長官大島久滿次,在1945年國民黨接收台灣,該銅像被換為蔣公銅像。有研究者懷疑,當年物質困窘,大島久滿次的銅像很可能被重新熔鑄後,改雕成蔣介石。一生抗日的民族救星,在小島上被造成了無數銅像膜拜,這種把人物雕像政治化、凝結民族情感的習慣也是日本帶入台灣,而台灣人把它發揚光大,做得更徹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