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雨傘運動開始,香港的社會運動主流路線一直是「和平、理性、非暴力、非粗口」(簡稱「和理非非」,主張以武制暴的「勇武派」則是少數。反送中從六月演變為大型社會運動,近2個月來,抗爭強度不斷升高,到了8月5日全城三罷(罷工、罷課、罷市),公務員、醫護人員、社福、航空、金融、高教、運輸、傳媒、宗教界…大家如潮水般一波推動一波,群起響應罷工。
讓全世界 知道我的立場
過去社運都以年輕學子為主力,這次抗爭卻是「遍地開花」,各種過去從未有任何社運經驗的人都上街抗議了。例如在香港中環金融中心上班,瑞士前五大私人銀行基金管理人小金(36歲,化名)說:「反送中在銀行裡的討論很冷,尤其是前線跟中國市場客戶有接觸的人,從不討論示威。所以我星期一不出現,全世界就知道我的態度了。」
8月5日下午他有二個會議,他以佯裝生病、實際上去金鐘參加集會的方式支持運動。小金說:「過去大家批評香港人政治冷感、文化沙漠,我也這樣想,但5年前雨傘運動開始,大家無私地互相幫忙,讓我看見香港人光輝的一面,我愛香港,絕不能讓香港情況變得愈來愈壞。」
律師阿輝(31歲,化名)自己開事務所,他也響應罷工。他聽到我們來自台灣,談到台灣政治現況的時候哭了:「你們不要為了一點錢,出賣好不容易爭取來的民主。你們是華人社會裡唯一有民主制度的地方,要好好珍惜。你看香港爭取得這麼辛苦,情況一天比一天差。」從他的話裡,感受得到激烈的情感起伏:「我從2月就開始以律師身分遞交書面意見,跟政府反應香港人對內地司法不信任的問題。大大小小的市民、律師遊行我也有參與,一次遊行要花8個小時,站在那裡出汗,還每天花3、4個小時去塞信箱發傳單、轉貼訊息,這些時間誰來付我錢?但政府一日不回答,我一日不放棄。」
只求改變 用啥方式都好
儘管政務司司長張建宗公開警告「勿以公務身分反政府」,還是有不少公務員站出來參與罷工。房屋署梁小姐(48歲)說:「之前幾次抗爭,我與身邊的公務員都沒有參與,但元朗事件後大家變得不可以不理,香港幾時變得這麼無法無天?」7月21日的元朗白衣人襲擊事件,市民普遍認為這是警察與黑社會合作的「大龍鳳」(預設好的表演),梁小姐對此激憤不已。
「真的受夠這個政府了。」香港工傷權益會幹事黃毅鋒(34歲)在受訪時,吐了口菸:「董建華、曾蔭權、梁振英當特首的時候,要通過法案還要面對立法會反對勢力、必須朝野協商;到了林鄭月娥的時候已經不需要喬了,全部強行表決通過,之前『一地兩檢』就是這樣。逃犯條例本來也想如法炮製,是香港人對中共政府的恐懼引爆了這次運動。」5年前雨傘運動時,他不喜歡勇武派,但現在覺得,只要可以改變這個政府,用什麼方法都好。
首波罷工影響出現在香港機場,超過3,000人集體請病假。以控制塔來說,平時約有60人當班,30人請病假,只能維持一條跑道的運量,至少204個航班取消。記者在多個地鐵站內看見人潮阻擋車門關上,8條地鐵線受阻。公車改道,海底隧道入口受阻。根據職工盟統計,8月5日至少有35萬人罷工,職工盟主席吳敏兒說:「其餘因交通問題無法上班,暫停營業一天的商店、零售店不在此列。」
社運屢挫 不能再絕望了
參與罷工的國泰空服員Sherry(32歲,化名)說:「昨晚(8月4日)有很多人去看醫生取得證明請病假。回歸後,我一直沒有歸屬感。但每次飛往世界各地,人家問我從哪裡來,我都說自己是香港人。這次會站出來是因為這是我們的家,一定要保護。」
為了讓罷工規模達到最大化,罷工前夕,有好幾位年輕人數日連續在市區、長沙灣地鐵站下跪,呼籲更多市民加入罷工:「有人願意在前線為你擋子彈、挨警棍、入監牢,你願不願意為他們罷一日工?」街坊要給他們毛巾墊在膝下,他們不要;給他們凳子坐,也不要。其中一位年輕人沒吃晚餐,長跪了3小時,最終不支倒地。
香港是怎麼被逼到這一步的?港人爭取民主的道路早在1997年主權移交前便開始,樂觀的民主回歸論者認為,可以從中國政府手中要到符合國際標準的特首普選,但是當時主導中英談判的鄧小平明確表態,「愛國愛港」及遵守基本法才是成為候選人的基礎。
果然,2014年的人大八三一決定,引發長達79天的雨傘占領運動,最終沒有爭取到真普選;2015年,泛民主派議員以三分之一的議席否決了假普選方案,政治改革停擺。2016年被高票選出的6位包括民主派、自決派的立法會議員,又因為宣誓風波遭撤銷資格。
香港人嘗試過一切手段:和平遊行,無效;選舉議員,撤銷資格;和平占領運動,被優勢警力撤離;參選,被審查是否愛國愛港。絕望氛圍下,使得這次反送中運動快速從和平遊行進展到勇武抗爭,並喊出革命口號。
民怨沸騰 如潮水般反噬
若檢視運動中的口號轉變,從「撤回送中法案」到「立即實行雙普選」,再到7月底開始在遊行中頻繁出現的「光復香港,時代革命」(此口號由梁天琦2016年參選立法會議員時首度喊出,帶有濃烈獨立色彩),過去5年的訴求在短短2個月內加速重複出現,但問題從來沒有解決,從政治到民生每個層面都累積龐大民怨。
民怨如潮水。德國《明鏡週刊》記者觀察如潮水般湧上街頭的抗議人群,聯想到了李小龍的名言「Be Water」,水可以流動,亦能沖擊。香港前立法會議員梁國雄說:「其實民意也是水來的,也就是說鬥爭的策略是像水一樣,但是民意也是像水一樣,那它會水溫幾時降,水勢有多猛,其實就是整個所謂政治運動的藝術了。」
Be Water的做法,首先是透過連登論壇發起行動構想,像是大腦;網友在下面推文、留言,再以通訊軟體Telegram組織無數群組,討論如何分工合作,並傳遞最新訊息如物資、警察動向、現場情況等,像是神經連結。在現場,抗議者會自組旗隊,高舉「往前進」「後退」等旗幟指揮人群,形成一種無組織的組織。
陌生人群 是信賴的手足
這是一場全新的新世代運動方式。當人群中有人大喊「物資鏈」,人們自動排排站好,傳送物資給前線,並用手勢表達所需物資。例如,在8月3日當晚尖沙嘴警署前,我們觀察到物資鏈送給前線一堆沙包,前線人們討論著:「要沙包做什麼?又不是石頭不能攻擊。」討論後很快決定把沙包搬到盾牌前排成一排,阻擋警方防線前進,人們七手八腳在十幾秒鐘內完成行動。有人噴漆,就有人拿傘衝上前阻擋攝影機拍攝;有人邊躲催淚彈邊跑,就有人提醒你「慢慢行,不要跌倒」,水滴們四處流竄、聚合,靠的是陌生人之間信任彼此是「手足」,為了達到「保護香港」的共同目的而努力。
我們在現場採訪了才21歲的Tony。1997香港主權移交那一年,他剛出生,今年7月才從歐洲的大學畢業回港。這天,他戴著防毒面具、眼罩、頭套、冰袖、手套,手拿路邊拆下來的金屬交通指示牌,用來充當盾牌,站在第一線擋催淚彈。雨傘運動時,Tony是常去金鐘的和理非非派,怎麼這次冒著被抓被打的風險成了勇武派?他的回答,理直氣壯,一如我們自6月以來聽到多數港人的心聲:「因為香港是我的家。」
他說連女朋友都不知道他在前線抗爭。匆忙間,我們問他如果被抓了,想要對家人說什麼?他的回答非常簡單,非常真誠:「光復香港,時代革命。」語畢,他走入「手足」裡,走入不知何時真正天明的黑夜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