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麗群書評〈你才玩物喪志,你全家都玩物喪志——評西西《我的玩具》〉全文朗讀
小孩子故作老成的樣子可愛,老人家愛玩具的樣子也可愛,以現在的說法就是「反差萌」。
西西《我的玩具》,書衣質地文素,封面由黃子欽設計,每篇均配彩圖,全書全彩印成,原是專欄連載,記寫西西心愛的玩具,而且說玩具就是玩具,而非廣義的玩意兒或收藏品。後記裡她說,「二十八歲時打正旗號寫《我的玩具》,恐怕就會有人說我玩物喪志,青少年不宜。我如今七老八十,提出這個想法,卻受到身邊朋友的鼓勵,盡情地玩吧。」毫無火氣地點撥出人的虛偽。
愛在哪個年紀玩玩具又如何,小孩子玩玩具,周圍人捏你臉說咕唧咕唧小朋友,長大成人玩玩具,周圍人說玩物喪志,等到老到不想玩的時候,周圍人又恩准你玩了。還好西西不是那種不想玩的老人。
小孩子看玩具,就像喜歡一隻新陀螺
書中玩具種類實在多,對我而言倒不是每樣都吸引人,如果問我,裡面我喜歡的包括木製積木,娃娃屋,小椅子,IKEA出的小傢俱(這一套我也有!),微型圖畫書,火柴盒小屋,辛克人的圓形盒子,立體書。她也喜歡玩偶公仔,大家記得《縫熊志》,她親手做熊布偶,《我的玩具》裡更有各式羅列,有羊毛氈偶,有手縫布偶,有提線偶,有瓷偶,有木偶,有摺紙偶,有泥偶。它們共同的特色是多半稜角嶙峋,並不顯得親切,連穿洋裝的素瓷娃娃都有種伏兵的表情。兒童未必喜歡。
但西西寫起這些都充滿興致與摩挲的細節,坊間所售符合兒童口味的玩具,型制往往鮮豔飽滿,他們是在預習一個關於期待與承諾的世界。但西西所喜愛的這批玩具的樣子,好像更接近期待與承諾消滅後,你重新回頭、重新學著撫視生活的結果,好比她書中寫〈陀螺〉,說漂亮的陀螺都身經百戰,傷痕累累,是戰鬥受傷的徽章, 而現在「好久沒見木陀螺了。一日逛街,見到一隻,進店看看,原來是塑膠製品,沒有重量,不能上陣,當然也沒有傷痕的記憶。」小孩子看玩具,就像喜歡一隻新陀螺,或許到了一個年紀再看玩具,就喜歡受過傷的木陀螺。
因此《我的玩具》雖然繽紛,卻並無歡快熱鬧之感,每篇千餘字,語言安靜,隨起隨收,但也不覺突兀或不平衡,有種天然的陣勢,這是筆鋒已入化境,你若跟他談起承轉合就顯得無比蠢笨了,有時寫的是摺紙,最後聊起恐龍;玩的是手鉤絨毬,談到赫羅圖與恆星;講一副特別的撲克牌,最後研究到青銅器。這也是《我的玩具》另一個有趣的地方。
遊戲跟運動一樣,其行動本身就是目的
我當然也喜歡這些長知識的篇目,但作者是有意讓這些寫作更具知識性、讀起來更讓人「安心」嗎?我想也不一定,說到底,都已經是西西了,也沒誰有資格挑剔她寫玩具是玩物喪志或格局小了,她不需要採用這樣的寫作策略。法國哲學家史鐵凡.休維爾(Stephane Chauvier)寫了一本小文集《什麼是遊戲》,裡面這樣說:「只要遊戲愈讓我們思考,它提供給我們的快樂就愈少。它愈返照,就愈不迷人。」又像是最近有一則從日文流傳到台灣的推特,它說,如何讓小孩不要沉迷電玩呢?有以下幾個步驟,包括「說明電玩是需要全神貫注的事物」「定出破關目標」「管理這些破關進度」「進度落後就斥責他」「要求他找出趕回進度的方法」「對於他的操作方式給予口頭建議」⋯⋯
或許此所以我更喜歡看她說怎麼「玩」,看她說怎麼做一枚毽子,看她說自己怎麼搭一組積木,看她說怎麼擺設那些娃娃與傢俱。這些玩當然都是無目的的,休維爾歸納遊戲的性質,他說亞里斯多德認為遊戲是為了放鬆,康德認為是為了找事做,帕斯卡認為是填補無聊與轉移注意力,但對他而言,這些解釋都有其侷限:例如若只是為了找事做,何不乾脆去背誦聖彼得以來歷任教宗的名字呢?(當然如果你能把背誦教宗名字當作遊戲也不是不行⋯⋯),遊戲跟運動一樣,其行動本身就是目的(若從這角度想電競納入體育署管理也是有道理),因此最難對治的邪惡也往往不是那些追求外部利益的邪惡,而是出於滿足內在無同情的玩心的邪惡(你只能等他玩膩),我相信古來各種酷刑的發明絕對不止出於折磨,若單純為了折磨,不會那麼多靈感,其中有著把人體與他人的痛苦極限當做玩具的歡樂意識。這才是酷刑最殘酷的部分。
能改變世界的,其實永遠出於不知所起的熱愛
所幸現在頂多只是出現刑具般的玩具,美國曾經有「玩具電椅」上市,也引起軒然大波。《我的玩具》雖不甜蜜花俏,也沒有這類獵奇,只是很淡靜,我喜歡書中一篇〈阿福〉,阿福不是人名,是無錫泥娃娃的渾名,高陽《胡雪巖》中寫少女白皙膨皮的圓臉就說「面團團如無錫大阿福」,大的有巴掌大,小的可以小到拇指小,她寫自己有一年去日本,興起試用藥妝店的血壓計,用了兩次,機器都沒有讀數,藥妝店店員見了,極嚴肅地連對她說兩次:「See a doctor.」「See a doctor.」她回到飯店,告知姓「有馬」的大堂經理,有馬連忙帶她去醫院就診,擔任翻譯,果然血壓爆表,醫院開藥,西西次日提早回香港。幾年後,她又去日本看熊玩偶展覽,還住在同一家酒店,「有馬先生仍在,也還認得我。」西西寫。她送給有馬一對象徵溫愛與惠澤的無錫阿福。
說到底,玩具就是這樣的東西,有時逛百貨公司,光是走到兒童玩具那一層就滿心輕盈,其實也不是出於懷念,畢竟現在的玩具跟我們以前玩的都很不一樣,而是它們呼喚出各式各樣無目的的、與「生」有關的欣快,玩心固然能夠很邪惡,但相對也能夠非常地向美與喜悅,《我的玩具》也是這樣的書,要說它飽含什麼大道理,恐怕是沒有的,可是,就像西西在書裡寫她的貓花花,到了十九歲,還會奮力追打一顆乒乓球,她寫:「牠多麼熱愛生命,哪會想要改變世界。」是的,能改變世界的,其實永遠出於不知所起的熱愛,而不是出於堂皇的目的,所以玩物喪志,可謂大愚特錯,那是不懂得玩也不懂得志的混話:一個能夠找到心之所愛,又有所鑽研執著的人,是永遠不會喪志的。
本文作者─黃麗群
1979年生於台北,政治大學哲學系畢業。曾獲時報文學獎、聯合報文學獎、林榮三文學獎、金鼎獎等。散文作品連續7年入選台灣九歌年度散文選,另亦入選台灣飲食文選、九歌年度小說選等。著有散文集《背後歌》《感覺有點奢侈的事》《我與貍奴不出門》,小說集《海邊的房間》,採訪傳記作品《寂境:看見郭英聲》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