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偉棠書評〈游移的美國夢,或輪子上的平行世界——評《游牧人生》〉全文朗讀
受童話裡那些住在大篷車上的吉普賽人或馬戲團所蠱惑,我的從小的夢想,就是成為一個逐水草而居的游牧族。但一個在南方城市長大的文弱書生不可能如此,我只好在文字上虛構自己的另一重人生,把自己的詩集命名為《手風琴裡的浪遊》、《波希米亞行路謠》等,還一度註冊過一個出版工作室,名叫「遊目民族」。
然後我讀過很多關於現代流浪生活方式的書,葉公好龍,最新的一本是美國非虛構作家潔西卡.布魯德所採寫的《游牧人生》。不過這本給我的震驚不是浪漫主義而是赤裸裸現實主義的,它與其說是關於遊牧,還不如說是關於貧窮的——而且是在外人想像遍地黃金的美國的貧窮。
放棄不動產,選擇永動產——住在移動車屋裡不斷遷移,這種生活方式酷不酷?《游牧人生》關注這些不合時宜的人,當然不只是推廣一種生活方式,後者在書中提及的許多車居族的自媒體、討論區裡面多得是。這本書用了更多的篇幅去探討這種生活所經受的掣肘,以及為什麼一個所謂的主流社會對選擇另一種生活方式的人始終抱有敵意。
他們是垮掉一代的下一代人
我刻意在交通工具上才讀這本書,為的是讓思緒跟上採訪者潔西卡與被訪問的車居族的動盪。漸漸地我的書沾溼了雨水、咖啡、豆漿,有的頁面糊在一起,破破爛爛,很適合內容裡的襤褸人生。可以說,不讀這本書,你不會知道美國當代的窮人活得這麼糟糕——主要受訪者琳達上路成為車居游牧族之前,老年失業的她寄居在女兒的小房子的沙發上,她的三個外孫則睡在廚房甚至衣櫃裡……
問題是,這種情況幾乎發生在大多數在2008年金融危機之後一夕之間失去工作與住屋,甚至婚姻的美國人身上,正是這群「被淘汰」出來的人,選擇了不再跟隨(也無法跟隨)原來的資本主義遊戲,毅然拋身給公路與空落無依的自由——就字面意思來說,這群被稱為Nomadland「新游牧族」的人很像五十年前風靡一時的Beat Generation「垮掉一代」,那麼風流瀟灑。
但事實上,他們是垮掉一代的下一代人,現年六十歲左右,這註定了Nomadland不會是一個潮語,美國大蕭條時代的馬車遊民可能更接近他們的實況。他們的資產與資歷被金融風暴洗劫一空,年齡決定了他們不可能再投身人才市場,流動房屋與營地是他們唯一能負擔的居住支出——即使只是為了應付這種基本的地球生存權,他們依然要從事低酬勞的兼職工作,書中著墨最多的兩種工作就是營地管理員與亞馬遜理貨員,大多數游牧族都像琳達那樣兩種工作都做過。
車居族為了輕車簡行,都是一流的斷捨離執行者
亞馬遜理貨工作令年紀不少的他們落下一身病痛。但更大的傷痛在於它的意義是跟游牧族反消費主義的理念相悖的,這讓琳達這樣仍富有夢想的人深感矛盾。電商時代的黑暗籠罩我們消費者,更直接摧殘從業者,琳達們為了換取自由奔走大地之上的油費,必須有幾個月被「囚禁」在亞馬遜的倉庫裡,與她們深惡痛絕的「過度生產、用完即棄」的消費品打交道。
車居族為了輕車簡行,都是一流的斷捨離執行者,把身邊的必需品限制在不得不佔有的極限內。琳達的終極夢想更是在荒野裡建造一間「地球方舟」——這是六十年代以降無數環保主義者的夢想凝聚物,然而為了購買那塊小小的荒地,琳達要為最不環保的電商服務賺錢。琳達的夢想貫穿全書,她的矛盾也貫穿全書,《游牧人生》結束於琳達終於來到她的夢想之地,準備開工建造「地球方舟」之際,既令人欣慰,又令人困惱。
銀髮族、打零工的無保障、流浪者,他們把晚期資本主義社會的三重議題集於一身,但無意成為悲慘的新聞熱點。這些新時代的「下流」階層最令我欽佩的是他們的自矜和樂觀。跳出他們一團糟的財務狀況,仍能發現這種生活不完全是迫於無奈,也不是自欺欺人,這群人無意之間在進行新的拓荒:在一個未知的新經濟領域裡,這個新經濟基於反對消費主義的條條框框,「地球上的一切已經足夠,我們要做的只是重新分配」——車居銀髮族很佛系地小範圍內實踐著墨西哥查巴達游擊隊提出的革命理念。
這些人發明著一種從「美國夢」偏移而來的獨立
是相濡以沫,亦是相忘於江湖。如果說所謂的「美國夢」在二十一世紀還存在,這些人發明著一種從「美國夢」偏移而來的獨立,他們在輪子上建立了一個白宮與華爾街以外的平行美國。
這些老者的倔強遠遠超出他們的年齡應該有的,看了這林林總總的案例,你才會相信前年克林.伊斯威特的電影《騾子》(台譯:賭命運轉手)一點也不誇張。同時,他們的求存也戳穿著美國給外國人比如說台灣人描繪出來的幸福藍圖,書中隨處可見另一群美國人為了如何榨取同胞的剩餘價值絞盡腦汁,老人勞工剝削問題被他們粉飾成「同舟共濟」的一種施捨。
「你想去哪兒都行,你想停在哪裡都可以,不用再繳稅,不必付房租——這太吸引人了。從以前到現在,就只有死亡才有辦法一次過提供那麼多好處。」這是書中最怵目驚心的一句話,是1936年一本名為《汽車工業》的雜誌不無反諷地形容當時就被推薦給無家可歸者的拖車式活動房屋的。然而這句話,在21世紀的美國煥發出新的吸引力,怎不教人哭笑不得。
他們始終在努力證明自己是四海為家,而不是無家可歸
所以從另一個角度看,這本書又是一本末日生存指南。這樣說未免刻薄,但如果再有一場席捲全球的技術危機,這些適應了逐水草而居、善用身邊最低限度資源的新遊牧族,無疑是最有可能生存下來的人。也可以說,在經歷傳奇性戲劇性的苦難之前,他們早已飽受這個社會對他們的背叛的傷害,裁員、法拍、離婚,幾乎是他們的共同背景……「不幸的家庭都是相似的,幸福的家庭各有各的幸福」托爾斯泰《安娜.卡列尼娜》第一句名言,在今天要改變成相反的意思。
在覺察到美國夢只是大騙局後,這些不幸的人決定自己創造餘生的幸福,即使他們只剩下二十年可活,也豁出去投奔自由。這不得不說仍然是二三百年前拓荒精神在他們身上的延續,但這次他們的拓荒不再與自然爭一高下,而是順應自然,結盟自然去對抗城市裡那頭永不饜足的巨獸。
有時,我們對他們的善意想像只是為了讓自己好過,《游牧人生》的徹底直面浪漫想像背後的困難,這就很不容易。令人感動的是,車居族他們始終在努力證明自己是四海為家,而不是無家可歸。讀到最後,是那些在縱橫的道路上偶遇的陌生人,給予被主流社會放逐的同行者有了家之感。我這才確定她們的漂泊是對的,新的家庭關係源自新經濟模式的建立,這些獨立個體的無政府互助聯盟比基於血緣或者經濟利益而成的「正常關係」要美妙得多。
雖然大半本書都在告訴你現實,但她們最終還是選擇了理想。琳達的覺醒與決絕是必然的,她對這個消費時代的批判得到了她與她的同志們最實際的體驗的支持。如果看完她們的故事後依然覺得這種生活吸引,那麼恭喜你,你和我一樣仍然有機會成為新的地球人。
本文作者─廖偉棠
詩人、作家、攝影家。曾獲香港文學雙年獎,臺灣時報文學獎,聯合報文學獎等,香港藝術發展獎2012年度最佳藝術家(文學)。曾出版詩集《八尺雪意》《半簿鬼語》《春盞》《櫻桃與金剛》等十餘種,小說集《十八條小巷的戰爭遊戲》,散文集《衣錦夜行》和《有情枝》, 攝影集《孤獨的中國》《巴黎無題劇照》《尋找倉央嘉措》,評論集《異托邦指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