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嘉漢書評S2EP05】愛的擁有與失落——托爾斯泰《安娜.卡列尼娜》
儘管托爾斯泰已經有《戰爭與和平》這樣一出版就取得巨大成功的經典作品,在出版了《安娜.卡列尼娜》之後,因為這本書的高度評價與影響力,使得他成為同時代在歐洲最有代表性的俄國作家。某方面來說,在歐洲讀者、尤其法國讀者的眼中,是最為歐洲式的小說。其後,不僅透過翻譯成為世界文學的必讀經典,並世代傳承,也被多次改編成電影或戲劇,成為大眾文化的基底。而本書的開頭:「幸福的家庭大抵相似,不幸的家庭各自不同。」亦成為文學史上,最廣為人知的句子之一。
這也許點破了情感教育的真相。何以關於情感教育的經典小說,往往展現出各種悲劇。畢竟,只要深入體會任何獨一無二的愛情故事裡所包含的價值,必然會看見當中不盡完美之處。事實上,世上並不存在沒有遺憾與瑕疵,不經過風雨與阻力的幸福。因爲這正是生命本身。尤其以社會寫實為基調的小說家而言,不幸的各種成因與後果,才是小說可供我們沉浸與反思的切入點。
《安娜.卡列尼娜》從一樁家庭風暴開始,進而衍伸出兩條可互相參照的戀情。
故事的開始,奧勃朗斯基家裡一片混亂,男主人被發現與家庭教師有染,全家呈現分崩離析的狀態。男主人的妹妹安娜,特地從聖彼得堡搭車前來莫斯科,為哥哥的婚姻調停。
社會的制度、風氣與個人情感
同一時間,奧勃朗斯基的朋友,開明且富有同情心的地主列文前來拜訪,目的是想向奧勃朗斯基的小姨子吉娣求婚。在小說的第一部,兩個相識已久的朋友,一個是婚姻出軌乞求原諒的丈夫,另一個是單戀的單身漢,兩人共餐時對於婚姻與愛情的討論,已經暗示著,社會的制度、風氣,與個人的慾望及情感,往往是相互矛盾的。
安娜則在火車上與鄰座的伏倫斯基老太太相談甚歡,火車抵達時,年輕的伏倫斯基前來迎接,被安娜的美貌,尤其是「臉上出現出一種異常親切的神態」,以及「故意收起卻隱隱閃爍出的眼神的光輝」打動。
托爾斯泰很快地讓主要人物出場,並展現了漂亮的錯身。年輕的吉娣對於愛情與世俗價值毫無概念,在未經思量的狀況下拒絕了列文的求婚。吉娣較傾心的對象則是伏倫斯基,儘管那只是基於一種表象的吸引。不過,令所有人意外的是,伏倫斯基對於年輕的吉娣不感興趣,而是對已經有著幸福家庭與八歲小孩的安娜一見鍾情。
安娜與伏倫斯基,列文與吉娣,這兩條線恰好是兩條相反的歷程。前者是墮落之路,後者是昇華之路。
安娜義無反顧地選擇愛情
安娜在這段愛情路上從來不曾違背自己的情感。在天平的兩端,一旦要抉擇時,她幾乎義無反顧地選擇愛情。她的丈夫以家庭角色而言,實際上並無太大缺陷。他甚至可以容忍安娜的出軌,但他的考慮,不過是為了社交地位與人際。安娜的丈夫,在知道妻子出軌後,經過深思而寫了信:「不論您的行為怎樣,我認為我無權割斷上天把我們結合起來的關係。家庭不能因為任性、專橫或者夫妻任何一方犯罪而破壞,我們的生活應當像過去一樣繼續下去。」
他這樣道德且理性的態度,反倒讓渴望愛情的安娜感到害怕,她心想著,「他從來沒有想到我是一個需要愛情的女人。難道我沒有盡力去找尋生活的意義嗎?我不能再欺騙自己,我是一個活人,我沒有罪,上帝把我造成這樣的一個人,我需要戀愛,我需要生活。」
安娜要愛情,也選擇了愛情。不過她所謂的生活,也許並非如她所想。經過一番折騰之後,包括看見了安娜的痛苦以及差點造成死亡的難產,安娜的丈夫願意放手,讓她終於能和伏倫斯基到國外享有一段短暫的甜蜜時光。作為上流階級的女子,她感受到的社會壓力也極大。相應於此,她對於僅有的愛情緊抓著不放,很快的,伏倫斯基在這關係中感到窒息。作為一個貴族男子,他是無法不去參與、不去理會社交圈子的活動的。他亦後悔為了這段愛情而耽誤了原有的前途。安娜的罪惡感與猜疑,伏倫斯基的猶豫與忽視,最後導致安娜與小說最初撞見的自殺農民一樣,恍惚之間跳下了火車軌道。
號召人們去愛和生活的謎
作為對照組,列文求婚被拒後,依然保持自己的真心,且作為地主,對於當時的社會變革,採取的是開明的態度。吉娣則是因為伏倫斯基選擇了安娜,感到了羞辱與難受。但幾個月之後,她重新看待列文這個人,接受了他的求婚。婚姻雖然讓列文幸福,但在現實之中,各種瑣事與相處的摩擦,也不免令這位過去愛得真誠的男子感到懷疑。然而,當列文收到過去相處不睦的哥哥病危的消息,見證垂死親人的現場感到害怕與痛苦時,身邊陪伴的吉娣讓他重拾了愛。「面對著哥哥的死,他還是覺得必須活下去,必須愛。他覺得是愛把他從絕望救出來,在絕望的威脅下,這種愛就顯得更強烈、更純潔。」列文發現,死亡與痛苦雖然是個謎,但另一個謎也同樣存在,號召人們去愛和生活的謎。
《安娜.卡列尼娜》包含的主題眾多,人物亦精心刻畫。托爾斯泰的寫實主義,不只是技巧與風格上,當中的人物也都活在現實之中。安娜面臨的是已經衰頹的上流階級的守舊與虛偽,列文則是面對土地與社會的新時代變革。安娜的不幸與列文的幸福,都是源自於現實,或是精確點說,源自於個人的觀念、情感,與現實的限制與壓力的碰撞後的結果。安娜的悲劇不在於受虛無飄渺的命運作弄,某方面來說,她實現了願望,只是化作現實之後並不是那麼美好。
小說的獨特世界裡,我們能意識到現實
除此之外,托爾斯泰將愛情的動態描繪得精細,提醒著我們:所謂的情感,不是一個固定的東西,而是永遠處在動態。愛的擁有與失落只是表象,真正重要的是處在其中的人如何認識這情感的樣貌。
雖然托爾斯泰的確在書寫時帶有一種道德的眼光,然而裡面所有的人物,尤其是安娜,並不因此成為一個道德訓誡的樣板。如果是這樣,安娜·卡列尼娜的形象不會如此令人印象深刻。相反的,如同哲學家雷德福德(Colin Radford)在談論我們對虛構角色的認同與同情現象,最好的例子就是安娜.卡列尼娜。虛構的小說人物,並不是要我們沉溺於幻想之中,而是小說的獨特世界裡,我們能意識到現實,這個認識,正是情感教育本身。
換句話說,安娜雖然是如宿命般走向悲劇,可是她在後世無數的閱讀與改編中,永遠會呈現出不同的樣貌。她的不幸,如同小說的開頭,在每個人的眼中也會是有各種樣子的。閱讀之後,我們也許不需要急於判斷安娜、列文、伏倫斯基或吉娣或是其他角色的善惡是非。因為無論是小說或是情感教育,都不是要我們相信只有唯一的幸福,而是能認真品味所有的情感的獨特,即使艱難也不會是白費或空虛的。
下一集【朱嘉漢書評—小說的情感教育】,我將探討茨威格的《焦灼之心》,歡迎繼續收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