機場大門外。身穿深灰色針織外套,身材修長瘦削的青年歪歪斜斜地倚在牆邊。隨意挎在身上的黑色背包將他的襯衫擠得又軟又皺,腳邊放了一只輕便的行李袋。透過身後的玻璃牆面,正好看見機場大廳內的電視牆,正播放著喜氣洋洋的年節廣告:新年時,年輕父親歷經一天辛勞,趕著回家。一進家門已是火鍋圍爐的熱鬧場面,小女兒為他獻上一盒保健食品……不管賣的是什麼,反正這團熱鬧的氣氛,與自成一道陰影的青年完全扯不上邊。
他皺著眉端詳一份剛拿到的免費雜誌,隨意一翻,跨頁的版面寫著「從送藥包仔到生技龍頭——宋再興的傳奇人生」。他嚇了一跳,雜誌險些掉到地上。
此時,一台計程車開到他身邊,司機搖下車窗,朝他喊:「先生,要搭車嗎?」
青年再三猶豫,手勢一下像好、一下又不好。
司機:「啊是要不要?」
「要要要。」他點頭,慢吞吞地上了後座。「要到這裡。」他翻出手機裡的地址,亮給司機看。
只看一眼司機就知道這是什麼位置,甚至都不需要導航。他轉動方向盤,調轉車身,確認:「是那個飯店喔。」
「對。」青年一雙長腿塞在狹窄的轎車後座,模樣很難受。
司機約莫50幾歲,跟這個看起來瘦瘦扁扁的青年乘客不一樣,他一顆圓肚正好卡在方向盤下方,向左轉、向右轉,都會摩擦到他的肚皮,但他開車20幾年從不以為意。有一點摩擦力,反而讓他的車身更穩更有力。他從後照鏡看這個年輕男性,猜測頂多30來歲,累到雙眼浮腫無神的模樣,一看就知道剛搭長途飛機回來。
司機主動開啟話匣子:「先生,你是出差去哪裡?」
青年雖然疲倦,倒是不介意跟計程車司機聊聊天。他維持著把自己卡在角落、雙手抱胸的姿態回答:「美國,我在那裡工作。」
「哦。」計程車上了快速道路,夜景在窗面上快速飛掠而過,金色、紅色的燈光貼滑過司機冒著鬍渣的臉廓。他一副跟小老弟講話的口吻繼續問:「啊你是回來過年是不是?」
「算是吧,不過主要是因為我父親……」他突然注意到駕駛座旁的杯架上,放了兩瓶暗色玻璃瓶身、包裝老派的養生飲品。瓶內液體隨車子行進搖晃,其中一瓶喝得見底。話鋒一轉,他問:「那個好喝嗎?」
「哪個?」司機看一眼,哦了一聲。「還好啦,我是喝來提神。」
青年來了興趣,傾身向前追問:「您常喝嗎?」
「差不多每天上班都喝吧。這老牌子你沒喝過嗎?」
「喝過啊,您不覺得中藥的味道怪怪的嗎?」
司機瞭然地笑起來。「靠夭,那是人蔘。少年仔,你不識貨喔。」
「喝這個有效嗎?」
「你是在查戶口喔?」他粗糙脫皮的手指在方向盤上敲了敲,抱怨歸抱怨,還是好好思考了這個問題。「我是一次都喝兩瓶啦,喝這個比喝咖啡好,比較不傷身體。」
青年彎起眼睛笑。眉眼嘴角一牽動,原先的疲勞無力瞬間像一個面具,從他臉上被撕下來,露出一張俊逸親和的臉。
「您是老顧客。」他不帶痕跡地確認掛在椅背後的司機姓名。「陳大哥,那是您的女兒嗎?」
一只鑲嵌著父女合照的吊墜掛在後照鏡上,輕輕擺動。合照裡的陳大哥與女兒靠在一塊自拍,兩人有非常相像的鼻子跟臉型。車子駛下交流道,城市的流光映在父女臉上,晶瑩閃爍。前方路牌寫著:臺北市。
「是啊。」司機看了一眼相片,難掩語氣中的驕傲。「她也跟你一樣在美國工作啦,明天就回來過年了,我都會去機場載她。」
青年瞭然地說:「那大概跟我一樣,一年回來一次吧。」
青年靠回椅背上,沒了方才孤僻畏縮的陰鬱模樣,他的身體舒展開來,雙手輕鬆地交疊於腹部上。歷經長途飛行,他凌亂的黑色髮絲掛在額前,幾綹髮尾不注意地遮到了眉前。他有一雙好看的淺茶色眼睛和挺直的鼻梁,即使那對眉毛像了他父親一樣濃密精神,整體而言這張臉仍是很俊秀斯文。
司機說:「當然啦,路途這麼遠。她自己很努力,啊又很孝順啦,」方向盤向右,轉過了一個大十字路口,逐漸接近目的地。「像你就很清楚,那個長途飛機是很累的耶,我本來叫她不要回來了,結果她就自己說家庭第一……。」
聽到這裡,青年苦笑說:「這麼巧,剛好是我們家的家訓。」
黃色計程車開入飯店前的花園、噴泉,來到華美的金黃色大門前停了下來。青年從錢包中掏出車資,閒聊的語氣說:「陳大哥,您的名片給我一張吧。」
「好啊。」司機一口答應,從口袋裡拉出一張有點摺到的名片。「有要叫車都能找我。」
青年打開車門,一腳踏在車外,客氣禮貌地對司機說:「很高興認識您陳大哥,過陣子我會請人聯繫您,寄給您一箱人蔘飲。新年快樂。」
司機還沒來得及反應,青年笑著朝他揮揮手,關上車門。
計程車內,司機恍然大悟。「靠夭,我是載到業務喔?」
飯店前,計程車已經離開。「康興生技」的次子宋志誠,此時單肩背著背包,盡力想將皺成抹布的襯衫拉平,動作不協調地邁著大步,匆匆進了飯店,站在大廳中央一時間失去方向。寬敞的大廳簡直像個車站,人來人往不說,隨便一瞥就能看見數個前往某某宴會廳的大門。LED螢幕上列了一排名單,誰家的家宴在一樓A廳、某間公司尾牙在三樓C廳,光是婚宴同時就有三場在這裡舉辦,看來是個絕佳的好日子。簡直像在解析通關密碼,他站在螢幕前看了半天,好不容易才從中找到了「宋家壽宴」一行字。
等到宋志誠又迷路一陣,找到壽宴會場時,廳內一片漆黑,配樂響起,預示著節目即將開始,會場內靜得只剩細碎低語。宋志誠生怕打擾了這個安靜的場面,將背包抱在肚子前,矮著身子摸黑進場,隨意挑了有空位的桌子坐下。
舞台上逐漸亮起一束光,灑落在宋曉立身上。
宋曉立今晚一身典雅脫俗的深藍色禮服,剪裁合宜地貼伏在她窈窕纖細的身姿上。今年剛滿37歲的她,肌膚如月色皎潔,烏黑長髮挽起,幾綹髮絲彎著輕柔弧度,落到雪白細膩的頸側。
她顧盼生波的杏眼裡,既有成熟女性的魅力韻味,又留有幾分屬於少女的慧黠,輕易能讓人意亂神迷。
此時台上的宋曉立開口:「謝謝各位今晚來參加我的父親,宋再興先生的70歲壽宴。」她清麗乾淨的聲音首先感謝各界前輩好友赴宴,並一一點名幾位聲名顯赫的親戚。宋家三代前就是地方上的頭人仕紳,歷經百年,開枝散葉,在政商界裡紮實了根。宋再興一支是偏房,在大家族裡排行第四,資源不多,但宋再興少年爭氣,硬生生在後援有限的狀況下,將自己這支枝葉給撐了起來,如今成為雄踞一方的商界霸主。
舞台降下巨大的投影幕,畫面投放宋再興20歲時的照片,長相英俊,身材壯碩,濃眉讓他的笑容誠懇緬靦—看著這張照片,宋志誠不禁又想,父親年輕時的樣貌,跟大哥真是一模一樣。
照片裡的宋再興倚著一台腳踏車,身上掛著一只郵差包形狀的深綠色布箱,裡頭塞滿五顏六色的藥品。當時是臺灣1960年代,藥房還沒有很普及,鄉間仍仰賴這樣送藥包的青年投遞藥物。
宋再興自幼聰敏,20歲應徵上大藥房的外務員,青年歲月裡,就這麼挨家挨戶地將藥包送進深山與港岸,紮紮實實地服務過每一個村莊的長輩兒童;25歲時與相差7歲的劉瑾嫻結婚,夫妻倆互相扶持之下,宋再興在28歲時脫離外務員身分,轉作起雲林、嘉義一帶的藥品經銷商,事業逐漸站穩腳步。宋再興和劉瑾嫻結婚幾十年,至今仍是有名的恩愛夫妻。
很快地,30歲他就成立了自己的品牌「康興生技」。從此,宋再興這個名字,不再只是影片裡笑容緬靦的小青年,他的經商哲學穩健精準、雷厲風行,讓「康興生技」在幾十年間以驚人的速度不斷成長,幾乎成為了臺灣保健品牌的代名詞。
畫面上浮現宋再興的近照,縱使容貌蒼老、頭髮花白,仍是眼神灼灼。照片上的他穿著休閒,墨鏡掛在頭髮上,臉上是他常見的似笑非笑神情。台下起了掌聲,宋曉立含笑致謝,說:「現在讓我們邀請……」話說到這裡卻斷了,她側耳聽著耳機裡的訊息,臉上表情不變,立刻換一套台詞:「邀請我們今晚的第一個表演,請各位在樂曲中享用佳餚。」
服務生們捧著餐盤自門後現身,依序上菜。敞亮的燈光下,一桌分辨不出是誰的面孔。宋志誠看了桌上的立牌,寫了某某部門。他向他們微笑道歉,說自己走錯地方了,攏了攏外套起身,掃視整個會場,他望向主桌,深吸口氣想,他該找到屬於自己的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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