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提要
世界雖因疫情崩毀,但溪谷彷彿不受影響,除了自量販店拿來的冷凍肉品、罐頭藏食,每日所食的竟都是難得的熱菜熱飯。而物質以外,更支撐著所有人精神的,當然還有那每日,彼此輪替不間斷的「說故事」時間…
有一段時間,天變得非常冷。溪谷主人也不像他們初來時,像展演某種靈光神氣地難以企及,煮茶的刁鑽、奧義。他們工具間、倉庫、貯藏的好木炭,整簍搬出在這大屋角落豪邁堆著燒。他們想到這應該就是從前會有「低溫特報」的寒流來襲。確實一起火燒炭,屋內的溼冷空氣全熱烘烘,比任何電器的什麼陶瓷暖氣、什麼熱風扇啊,都要祛寒。
所有人的形容臉貌也比初來到時鬆垮了,灰撲撲模糊,似乎每日走到這間建築,喝溪谷老人煮的茶,就是活著的全部內容。茶也沒一開始那麼炫耀、目不暇給,有一整個月,溪谷主人似乎找到一箱什麼「高泉發茶行」的安溪大坪「茶王鐵觀音」,那好像是許多年前他一位馬來西亞的老友,整箱寄來的。他們那一陣就全在泡這個茶。怎麼說呢,一種水質被這鐵觀音變硬,不像普洱老樹那樣深邃如空谷,群山萬壑。這種岩茶就是粗礪的在你肩頸和口腔間,氤氳一團類似硬木或鐵棍的力勁。第一泡會讓他們眼睛一亮,確實茶氣蕩入肺腑。但非常怪,第二泡便即淡弱,彷彿精華全在第一泡便傾全力耗盡。但那段時光,溪谷主人就是無精打采地拿了煮泡,眾人喝一巡便倒掉,換新的再泡。大家也靜靜飲著,似乎僅為取暖,反正那箱意外控出的老岩茶,量非常多。
他們也會品一些高粱泡櫻花,或高粱泡山裡抓來的青竹絲、或一些野藥材。故事也換人又換人說了第四輪、第五輪了。
每天的午餐、晚餐,沒有垮掉過,這不得不佩服女主人,當然冷凍肉品是隔一段時日,年輕些的開貨卡下山,從那些無人的賣場運上來。他們有辦法讓幾家快速道路連接的Costco或比較冷門的高級肉鋪的冰櫃,包括發電機電力,都持續1、2個月運轉。當然這溪谷裡也自己放養了雞。真的都吃光了,至少還有2年內都無虞的罐頭牛肉、魚蝦蟹貝最不成問題。
但女主人讓人感激讚佩的是,她真的有心,在溪谷主人空靈不著邊的這片巨彩造景裡,持續種著山野蕨菜,另開了菜圃、搭了瓜棚,那都是眾人狼狽逃進這溪谷莊園之前就當樂趣弄的。說實話,在這種「是否我們是鬼不是活人」,心智極容易崩潰的,但又持續尋常的每一天,晚餐長桌上出現熱騰騰的金瓜米粉、紅蟳米糕、筍絲蹄膀、菜脯蛋、三杯豆腐、腐乳空心菜、炒過貓、蝦米炒高麗菜,然後一大鍋山藥土雞湯,每個人都扒著眼前碗裡的飯,不敢看別人,因為有時眼淚就滴答掉進碗裡。
支撐著所有人「不願意瘋掉」的,當然還有那每日,或隔幾日,休息休息再換人的「說故事」。
「不要愈講愈怪,愈講愈玄,走火入魔,都聽不懂了。」有時溪谷主人會在晚餐時用筷子敲碗,像在發牢騷。
有一天下午,茶席間出現了一個非常老的老人,溪谷主人夫婦喊他「阿公」,似乎之前和他就因為買茶情誼,非常親。但不知為何在眾人進溪谷避禍的最初時光,這阿公(97歲了)沒有被接來?而此刻他又是如何突然這樣一個老人,不知從哪裡、用什麼交通方式、或是他如何知道此處還藏著一些「活著的人」?他怎麼穿行過那些噴散著病毒的屍體森林、屍塊山丘?但好像也沒有人對憑空出現這樣一個「老神仙」感到困惑。
溪谷女主人像個小姑娘,拉著阿公的手,問他餓不餓?要不要她煮碗粥(她說「糜」)給他吃?然後跟眾人說,這阿公才是她認識的故事大神,他的故事噢,十天十夜都聽不完。她說阿公阿公,汝跟這些少年講講「茶」的故事,她眄了眄溪谷主人,「不要大家都聽他在那假仙假怪。」
阿公嘴裡的牙全沒了,笑得超開心,但一說話又中氣十足。「茶喔?要我講茶喔?」
阿公說他的叔公(那也是一百多年前,日本占台較早時候啊),因為「痚呴」,ㄏ─ㄧ─ㄎ─ㄨ,我們說是「蹺痀」ㄎㄧㄠ,咕,駝背嗎?他說不是,是He-Ku,氣喘,沒法跟著兄弟一起種茶,那時都用走的,他很妙,從貓空這邊山上,走到淡水,那時候沒人會治這個ㄏ─ㄧ─ㄎ─ㄨ,結果竟然是在馬偕給治好了。馬偕就讓叔公進去讀書,當神父的助手,那時候哇,台灣還沒有國民學校,我叔公竟然就跟著學1234阿拉伯數字和羅馬文。然後呢,他又從淡水,用走的,一路到新竹、彰化、台南、到屏東,再去窮人家、或像他生病沒法醫的,再找十個少年學生,再去馬偕讀書學習。那走下去,都是一年的時間噢。
作者簡介 駱以軍
1967年生,文化大學中文系文創組、國立藝術學院戲劇所畢業。常任各文學獎評審,曾獲台灣文學獎金典獎、台北文學獎、聯合報文學獎、時報文學獎、聯合文學新人獎、世界華文長篇小說首獎,作品入選多屆年度好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