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人分居 為民主生活
當媽媽的,想過千萬種瘋掉情境,「如果我小孩被教育成小粉紅,那我有罪。我想過如果非得留在香港,小孩歷史課,我、自、己、教。」2019年正逢六四天安門事件30年,身為家庭主婦的她,自己找教材幫孩子上六四歷史課。「現在教書,家長學生都可舉報你。老師要怎麼教六四?」Christine的弟弟是學校老師,「不到最後關頭,我弟不走。」
但對Christine來說,最後關頭已經來了,「如果我沒有小孩,我可以留在香港裝聾作啞,或跟那些人拚。可是,我是個媽媽。我孩子年紀還小啊…他該在一個單純的地方生活、成長。我跟先生說,我想先走,去台灣安排好小孩。」
「我想給兒子選擇的自由。」她算算,投資移民若順利,1年後可拿台灣身分證,屆時再把兒子接到台灣。「我跟兒子說:『台灣是華人世界最民主的地方,我們去能選總統的地方、去有民主的地方過日子。』兒子回:『好啊!』我跟他說明,你要當這國家的人,不光拿福利,也該盡義務,你願意在台灣服兵役嗎?他回答:『OK啊!』」
先生、兒子都OK,他們討論了折衷方案:老公是港府公務員,未達退休年齡,繼續留港;她很快賣了一棟房,調查台港學制差異,先把孩子安頓在英國寄宿學校。2020年,Christine隻身飛抵台灣,帶來資本額新台幣600萬元,開服飾店。此後,一家三口分居台、港、英,兒子放假隻身從英國飛到台灣找媽媽,那年他不過11歲。
「我2020年9月到台灣,10月開始公司營運,12月開店,事由是投資移民。我很有誠意,很早就來租店面。」她喜歡台灣手作小物,前幾年更踏遍台灣各大文創園區。她在台北車站附近租下店面,專賣精挑的台、日、港品牌,今年3月接受訪問時,她隨身攜帶台南老牌合成帆布行小包,揹著台灣環保品牌Story Wear牛仔布包,還辦了長榮航空聯名信用卡,「我問老公,來台灣要搭哪家?老公說,既然我們要當台灣人,當然要搭台灣的航空公司啊!」
理由不明 審查續拖延
Christine的誠意最終沒能為她換得台灣身分。她說自己老老實實進貨,每月營運成本從數萬元到十幾萬元不等,依法令,她在2021年10月申請定居,就可拿到身分證,「我遲了2個月,2021年12月申請時,他們說我漏了文件,農曆年前又要我補一次…那時我已經心灰意冷。」件補齊了,卻仍沒收到批准,沒有原因。「我們連香港護照都不想用了…」她無奈解釋需要一張身分證的迫切:「如果我們只有居留證,無法申請護照,只能留在台灣,哪兒都去不了。」
「如果當初知道台灣政府會這樣,我就不來了。政府可以不批,可是請你跟我們講原因,起碼要給我們解釋機會啊。如果你更改審核條件,應該要讓我們知道,我們會衡量:要不要繼續等?」等不到回音,她不是個案,這群來台投資的港人目標一致,只求獲批定居。他們願「坐移民監」,只是如今許多人等不到一個說法,戲稱彼此「被加監」。
只是審批無期,卻始終沒有明確理由,「大家覺得台灣政府不厚道,你不一定要批,但有義務講清楚。」Christine心中有數:台灣政府的國安疑慮,應該就是她「被加監」的可能原因。但這事沒有明確答案,大家只能交叉比對,「我朋友來台灣開咖啡廳,今年8月應該就能拿到定居資格,結果2月通知,讓他再經營1年。他沒有港府背景,爸媽也是香港人,只是,他在大陸出生。」
她到處比對個案處境,猜想自己拿不到身分證,難道是因工作背景?「我以前在香港曾服務美國公司,也曾有老闆是大陸政協委員,會不會是因為這個?」她又猜是因先生背景嗎?「大家都覺得,我老公(在港府工作)對我有影響。但他的工作跟政治沾不上邊,我申請文件也寫明:我老公從未參與任何政治任務。」甚至,Christine拜託一名參與港人救援的牧師,替她寫信給台灣政府,「我請牧師替我證明,我家庭不會對台灣國安有影響…」說完,她臉一垮:「結果,還是不行。」
只求落地 卻飄錯地方
「我們香港人聊天常說,如果真的要講滲透,台灣陸配這麼多,馬英九時代,你們早就被滲光光啦。」玩笑話說得認真,「台灣政府如果要查我,我跟他說:我是第三代要逃離共產黨的人。我爺爺1962年游泳到香港,我爸1969年游泳到香港。我覺得我有能力就先離開,為家人安排。」Christine原打算一安頓好,就把兒子、父親接到台灣,「我爸70幾歲,老人家不會說英語,不可能去英國,之前他說:『我也想要去台灣…』」她很少跟爸爸提及移民諸多不順,但父親隱約知道,移民台灣願望落空了。
「有人說,我們香港人戀殖。其實,我也想愛國。我也想知道…如果有一個國家值得我去愛,那是什麼感覺?我有想過,那個國家,會不會是台灣?」她哽咽,想起去英國時正逢春天,漫天蒲公英,「我覺得香港人好像蒲公英,我們就隨風吹、隨風飄,只想要找個落地的地方、可以生根。可是,飄到台灣的人,就好像飄錯地方。呵呵呵呵。」她一陣慘笑,「然後又繼續飄,還好我有英國(BNO),不然我應該沒有第三個地方可以去。」
「聽說有些台灣人怕我們用了健保,但我每個月付健保費1,799元啊,我不是沒有貢獻。其實我覺得,大部分台灣人還是挺歡迎我們。」少數不好經驗,發生在搭計程車時。台灣司機愛閒聊;Christine若聽司機言必稱中國為「老共」,便知對方立場;反之,她會謹慎收起話題。她3月離開台灣時,因香港口音,被司機一再追問政治立場,「司機跟我說:『送中好啊,這樣香港就不用有監獄啦!』我真的被氣到,很不舒服,下車時跟他說:『你就等共產黨來就好了!』」
臨行之前,鄰舍商家來話別,得知她處境,大家已不意外。「香港人有個『入籍台灣困難』群組。台灣政府一直讓我們七上八下,到底我要怎麼做才行?這種感覺很不好。我們很沒有安全感。本來是家的地方待不下去,我們只是在尋找另一個可以當成家的地方。」就她記憶所及,自己的港人群組裡至少已有140人離台,她也退出了所有移民台灣群組,「都跟我沒關係了。我想勸退一些人,但有人總覺得去台灣沒那麼難。反正,要勸退他們的,不只我一個,也不差我一個。」說到台灣,她仍沒好氣。
6月17日,Christine離台前,我們來到小店,她把最後一批貨物裝箱,捐給教會。快遞人員出現,接著房東依約來取回鑰匙。交出鑰匙後,她把剛從門口取下的手工招牌,珍惜放入包內,牌上寫著:「May Glory to Hong Kong」(願榮光歸香港)。她桌上孤零零躺著一枚刻有統一編號的店章,明知再也用不到,她還是收入包裡。最後她遞來一本香港《壹週刊》近年出版的移民百科全書:「你們要嗎?這個,我不需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