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5月14日(十五天前)
已經比平常晚了四十分鐘。
佇立於十一樓窗台前,垂首瞪視往來不息的車流,我在等老公志航,已過了他固定到家的時間。
住這社區的最大好處,除了完善的公共設施和便利的生活機能,就是面南這一排,客廳陽台不偏不倚正對停車場入口。對於全職主婦來說,方便我在老公進門前的最後五分鐘爆炒青菜、將爐子上的熱湯熄火。
真到了搬家那天,一定會很捨不得。
在這裡租屋三年了,半年前,志航和我看上附近另一個新建案,和建商相談甚歡,下個月初就要下訂付頭期款。擁有自己的家、再生醫理個可愛的寶寶,一家人安穩樸實過著小日子,是我和志航的夢想藍圖,但願我們的規劃不要被疫情打亂步調才是。
志航的深藍色SKODA還沒出現。
我在窗前來回踱步,呼吸開始不太規律,那份腳底發涼的焦慮感又回來了。該不會……志航又偷偷和那女人見面了吧?
不不不,不可能,我答應過志航,不要胡思亂想的。
但,志航和那女人斷絕關係後,我還是經常做惡夢,夢裡的我渾身光溜溜,有時在辦公室、有時在街頭,驚慌地尋找著失蹤的老公。每一次,都被失聲痛哭的自己給嚇醒,翻過身去,志航仍睡得鼾聲雷作。
女性的第六感,讓我淺眠中的不安隱隱騷動起來,彷彿熟知你所有黑歷史的童年壞朋友在家門口徘徊,等著好好敲詐一筆。
呂芯愛,冷靜,妳可以的。
幾次深呼吸後,我瞥見志航的車駛近,這才真正鬆了口氣,
快步走回廚房,把鑄鐵鍋裡熱著的糖醋紅燒魚盛起裝盤,擺上桌時叮叮噹噹的鑰匙聲響起,志航隨即踏入玄關。
「我回來了,」他脫了鞋,往屋內探頭,「好香呀。」
「真的嗎?我剛剛一時忘了糖醋醬汁怎麼做,特地上網查食譜,沒想到一下子就六點了。咦,你今天也比較晚?」我面帶淺笑,將雙手在圍裙上擦了擦,前去迎接老公。
「對,在樓下遇到鄰居,聊了兩句。」他說。
在我的幫助下,志航遵循防疫SOP,先以大瓶酒精進行全身消毒,接著褪去外衣外褲和襪子,全身上下只剩下內褲,然後再消毒一次。
他的頭髮飄散著油味,臉上的皮膚也浮現一層自然分泌的油脂,襯衫經過一整天的蹂躪已經皺了。我偷偷用力嗅聞,老公身上飄散著我再熟悉不過的體味,沒有口紅印,沒有香水味或廉價沐浴乳氣味,也沒有陌生人遺留的髮絲。
「鄰居?誰?」
「管委會秘書。」
「李國鳳?她又想幹嘛?」
管委會秘書是個雞婆的女人,上次說鄰居投訴我們家門口擺了鞋櫃擋路,上上次又抱怨我們半夜關門太大聲。明明樓上的小孩更討厭,每天都像暴衝的巨人般跑來跑去,害得我家天花板不斷傳來踩踏的震動,彷彿有一百個人在開舞會。
我只是不好意思當面指名道姓了講,於是偷偷匿名在電梯裡貼上「敬告鄰居啟事」,請芳鄰好好約束家中孩童的舉止,沒想到啟事卻被李國鳳撕下,隔天,我們這一棟住戶的信箱裡還收到管委會通知,要求張貼告示需通過申請核可。
「她跟你說什麼?」我追問。
「小事而已,提醒我新的社區防疫規定,什麼電梯和大門口旁邊都有酒精可以噴啦,電梯每次限載三人之類的。」志航的視線掠過我,鼻翼擴張,猛吸飯菜香味,「好餓。」
「快來吃飯吧。」
我為他添好白飯,擺了筷子,志航回到餐桌前坐下,打開電視機轉到新聞台,抓起碗筷猛扒飯。
「青菜也要吃。」我幫苦著一張臉的志航夾菜,「我知道你討厭青椒,但是什麼什麼營養都要攝取一點才健康。」
「一口就好。」他求饒。
電視傳來聲音:「社區群聚連環爆,獅子會前會長和萬華茶藝館群聚案,截至今日,分別有25和23人染疫。由於確診者足跡遍布全台各地,指揮中心針對兩起群聚特發布相關足跡。」新聞主播說。
在世界遭受不明原因瘟疫肆虐後的一年,新冠肺炎終於還是突破了台灣的防線,一絲絲、一點點滲透進來。幾天前,先是航空公司貨機機師和防疫旅館,接著是阿公店和遊藝場,媒體還給錢獅子會長起了個「獅子王」的諢號,字裡行間諷刺感滿溢。
「南部一家醫院爆發群聚感染,住院病患確診後,傳染給外籍看護,再進一步傳染給其他病人。醫院目前已全院擴大匡列採檢。」新聞主播又說。
「那個獅子王也真誇張,連續五天去茶室報到。大家外出都全程佩戴口罩,登記實名制,保持安全距離,他卻管不住小雞雞。什麼『人與人的連結』?摸摸茶有那麼好喝?不喝會死?」我說。
「我也不懂。」志航朝我擠眼睛,討好地說:「如果有錢,當然是買禮物送給老婆。」
「不用啦,與其買那些不切實際的東西,不如把錢存起來買房子。」我笑道:「下禮拜就要去簽約了,感覺好不真實。」
「對啊,今天業務還打電話來給我,問房子要登記一個人還是兩個人的名字?」志航說。
「當然是登記我的名字。」
「啊?」志航呆了半秒,「我以為我們說好共同持有?」
「我反悔了,仔細想想,房子在我名下,這樣你才不敢亂來。」
「呵,是嗎?」對上我斜瞪的眼神,志航只好聳肩:「……老婆說了算。」
「那當然。」
購屋和生子成為我們婚後的首要目標,我們存了五百萬的頭期款,歷經兩年時間,才物色到適合的物件。
新屋離現在的住處不遠,是規模同等級的社區,我能想像孩子在屋中長大,最好是一男一女,每天傍晚在社區中庭騎滑步車,夏天時和鄰居小孩一同聘請游泳教練,在社區游泳池裡踢腿打水,像一群吵鬧的小鴨子,媽媽們則坐在池畔聊天。
為了這個夢想,我甘願放棄心愛的新聞工作,一年前我辭去工作回家備孕,將事業心縮到最小,母愛則放至最大,捲起衣袖為老公、為家庭洗手作羹湯,甚至不讓疫情干擾我們的人生規劃。
老實說,對於在這個節骨眼懷孕,志航的態度是比較保留。半年前公司倒閉害他失業,只好靠從前的人脈接案,賺些零散外快,多餘的時間則拿去開Uber。沒有收入,仰賴存款過生活,我們還有房租和保險要繳,他當然擔心了。再者,在疫情期間跑醫院做產檢,又是額外的風險。
但我個人是傾向樂觀面對,疫情的終點線遙遙無期,我和志航年紀都不小了,我三十二,他快三十五,還能跟它耗幾年?
「咳……」志航輕咳兩聲。
「嗆到了嗎?」我抽了張面紙遞給他。
「喉嚨有點癢。」他說。
「還有其他症狀嗎?」我問。
「被妳這麼一講,頭好像有點暈暈痛痛的,可能中暑了。」他說。
「等等幫你燉一碗洋蔥水,再不舒服,明天就去看醫生吧。」我說。
「老婆真好,我沒有妳不行。」志航撒嬌。
飯後,志航去洗澡,我幫他把隨身背包裡的口罩和酒精補齊,一張發票掉了出來。
「滴雞精禮盒一千七百元?」
我不禁暗自竊喜,算算日子,排卵期即將來臨,又到了按表操課的時候。原來志航在外耽擱,是為了買滋養補品。前一晚,我倆在睡前又為了生小孩一事拌嘴,但他今天買了補品賠罪。我決定等他把滴雞精拿出來時,寬宏大量地原諒他。
在那之前,我曾經成功受孕過一次,胎兒卻在二十周時失去心跳。當醫生皺著眉頭瞪視毫無動靜的超音波,志航難過地哭了。
我摟著他輕聲安慰,志航雖然看起來高大壯碩,身為設計師的他也常常不修邊幅,故意留著滿嘴鬍渣,表現出一副藝術家的模樣,骨子裡卻是溫暖善良的好男人。正因如此,那些奇奇怪怪的女人才會前仆後繼靠過來。
好在我足夠堅強,能當他最可靠的後盾,無論是失去小孩還是失去工作,擦乾淚水後總是愈挫愈勇。
我常常想,這世上,沒有任何人或任何事,能破壞我幸福美滿的家庭。絕對沒有!
然而,誰能料到,接下來幾天發生的一切,有如高速行駛中的列車,迎面撞上我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