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兩個月,送貨司機阿志(化名)欠下200多萬元。事發是去年5月,41歲的他在網路看到一則投資虛擬貨幣的訊息,好奇點進去,不久有人私訊他,「對方談一些投資獲利的心得,我以前沒在關注這些。」薪水不多的他,看見一道微光。
投資虛擬幣 滾出百萬貸款
對方建議阿志別貪多,先投資3,000元就好。很快地3,000元變5,000元,「我很懷疑,怎麼有這麼好的事?他說如果我不信,可以把錢匯給我。」阿志給了銀行帳號,隔天發現戶頭真的多5,000元。
幾回測試,阿志都能拿回錢,他不再懷疑,投資金額增加。他存款不多,本金侷限了獲利,對方建議阿志向銀行借信貸,利息低,工作一直很穩定的阿志順利貸到近百萬元,獲利果然更加豐厚。對方又說:「我們再賺一筆大的,就收手不要玩,畢竟這是投機。」阿志覺得有道理,但他短期內向銀行貸了太多,已貸不到款,對方說不要緊,有認識的人可幫忙申辦貸款。果然,阿志竟能以一台老舊機車貸到不少錢。
機車貸救急 老車借三十萬
阿志的故事說到這裡,不難猜他是遇上詐騙。但,早年的詐騙多半僅令人失去積蓄,而今的詐騙更加進化,阿志從此一腳踩進債務流沙,到後來險些滅頂。
李小姐是協助負債者的社工,長年身處第一線的她,敏銳地察覺不對勁,「以前我們還有所謂的淡季,每年12月、1月,現在沒有了,一直很忙,有時一天接到7、8通(求助)電話,同事說我整天都在講電話,情況最嚴重應該就是這2年。」
李小姐與她所任職的機構都很低調,不願曝光,但她在此協助負債者已十年之久,往年求助者絕大部分為45至60歲,極少年輕人,但最近這2年,2、30歲者增至約2成,甚至,「去年我們開始辦線上說明會,參加的12個人都是30幾歲。」
此外,「以前來求助的都是欠銀行錢,但大概2020年開始,奇怪,怎麼一直有『機車貸』、『汽車貸』、『手機貸』、『商品貸』這些新型態的負債?無所不貸,而且年齡層在往下降。」更怪的是,為什麼不值錢的舊車能貸到幾十萬元甚至近百萬元?什麼是商品貸?
不只李小姐霧煞煞,連欠下這些奇怪貸款的阿志,自己都搞不清楚。他說,當時從銀行借不到錢之後,詐騙集團便介紹一人,說可幫忙辦貸款。先是機車貸款,「我那台超過十年,賣1萬元人家可能都不要,結果竟然貸到30萬元,我不知道他們過程是怎麼做的,他們說不限車齡,就算20年老車照樣幫你弄。」
賣場拍冰箱 竟也能貸到錢
還有「勞保貸」,「對保時他(協助申貸之人)要我簽一個東西,說會幫我包裝成一個商品,要我簽一個『商品形式』的文件,我說你們不是勞保貸嗎?他說藉由這個包裝,過件會很順利,叫我不用擔心,他們會處理。」阿志果然順利貸到38萬元。
只是,那人說要抽服務費,勞保貸9%、機車貸8%。阿志至今不清楚詳情,我們依採訪經驗,推測那人可能是「代辦」,阿志的機車貸與勞保貸共被抽了近6萬元的代辦費。
阿志將拿到車貸、勞保貸的款項之後,全部換成了虛擬幣,投入那個投資APP,最後,本金加獲利共400多萬元。他覺得差不多,想收手,但此時,APP裡卻顯示,阿志的虛擬幣金額龐大,依金管會防制洗錢的規定,若想轉回新台幣領出,要先付15%的保證金,即60多萬元。
阿志愣了,他已將所有能借到的錢全部投入,哪來的錢付保證金?他擔心領不回錢,急得上網查詢各種借貸,但他近期增貸過多,問了幾家都被拒絕,後來終於找到一家「商品貸」的代辦,「他們很厲害,不知道怎麼弄的,說不可能貸高額給我,只能小額,還要拆成兩筆,比較會過。」最後總算過件,一筆20萬元、一筆10萬元,「我忘了是哪一筆貸款,對方還叫我去賣場拍高級進口冰箱的照片回傳,叫我找LG的,但不要拍到價格。」
但仍湊不足保證金,他又查到一間當鋪,致電,對方問他一些問題,最後拒絕,「那家蠻有良心的,他明講就是錢莊,他說如果借給我,我會更慘,因為我一定還不出來,到時他們會直接把我人帶走。」整個過程中,讓阿志覺得最有良心竟是黑道。
黑道甚至勸阿志:「建議你現在立刻去報警,不要越陷越深,我們這邊很多客人都是買虛擬幣遇到詐騙。」阿志不信,上網輸入虛擬幣APP名稱「NSF」,不料,「果然很多人跟我的情形一樣,很多網友都留言說不要再匯錢進去,是假的。」你嚇到?「不是嚇到,腦筋已經一片空白,我完蛋了。」
他報警,但APP裡的400多萬元自然一毛都追不回,更糟的是,還有200多萬元的貸款,「加起來每個月要還5萬元,我只繳一期就繳不出來。」他月薪3萬多元,銀行、車貸、商品貸公司紛紛催繳,某間商品貸業者甚至打電話到阿志的公司,「說要會同員警到我們公司收錢,接電話的小姐也很怕,問我怎麼辦。」阿志學乖,打電話問派出所有無此事,自是沒有。催債會影響到你的工作嗎?「幸好我們公司滿好的,沒有怎樣,只說遇到就遇到了,看怎麼解決。」
他上網搜尋「債務如何處理」,跳出一堆「中華民國法律輔導協會」之類廣告,他致電,才知皆是要付費的律師事務所。我們聽了也才意識到,應是陷入債務困境者太多,讓債務協商已成一門生意。
揭露不完整 合約打迷糊仗
阿志走投無路,「當時真的想乾脆一走了之,我還打電話給1995(生命線),對方問我有沒有跟家人講,我說講了也沒用,以我們家經濟情況,200萬元怎麼可能還?那時有很多不好的念頭,想說如果今天出去被人家撞,出個意外,走了,事情就解決了,不然怎麼解決?」
我們在阿志家中採訪,那是桃園近山區的一棟老舊透天厝,阿志上樓拿存摺時,一旁的母親憂慮對我們說:「他早先還說想從樓上跳下來。」
幸好,幾番波折阿志終於找到真正的「法律扶助基金會」,法扶將案子轉給律師趙興偉,趙興偉過去十多年都在義務協助卡債受害者,經驗豐富。
與社工李小姐一樣,趙興偉也對我們說:「這2、3年車貸越來越多,但不是以前那種正常車貸,都是超貸,摩托車可以貸到30萬元,只值2萬元的汽車可以貸到50萬元。」
趙興偉協助的另一個案,是開餐廳的小愛(化名),餐廳開在2020年,當時肺炎疫情初起,台灣仍歌舞昇平,怎料隔年三級警戒,小愛只好申請紓困貸款。日子卻像陷入冬日北極圈的永夜,不久她又申請第二筆、第三筆、第四筆紓困貸款。
疫情稍緩,餐廳從大賠轉為小賠,紓困貸款卻已過寬限期,小愛為了每月的還款,到處周轉。她有一部車,先前已增貸,俗稱二胎,後來為了償還銀行的貸款,她致電車貸公司的業務員,對方卻說小愛有幾次延遲繳款的紀錄,「她要我再多繳幾期,要正常繳。後來我每個月再怎麼緊,車貸都想辦法正常繳。」
一段時間後,去年2月,業務員主動致電小愛,說公司現在有新方案,問她是否仍有資金需求。小愛回憶:「你會不會覺得有一扇門打開了?我馬上說有。對方試算後,說幫我爭取到可貸99萬元,扣掉沒還完的貸款,我還可以拿到49萬元。如果是你,你借不借?」她開心得頻頻向對方道謝。
小愛不斷地借新還舊,直到再也借不到錢,此時債務已滾到300多萬元。催債電話四面八方而來,她慌了,經人介紹,打電話給社工李小姐。
李小姐問她每一條債務的細目,「剛開始我會生氣,我哪記得?後來我一條一條詳細列出來,才發現自己的無知。平靜後就想,如果我借錢時有考慮到後果,像利息、我的還款能力,早點設停損點,就不會這樣。」但她也解釋,硬撐著餐廳,除了因為持續有回頭客,也因為自己已經50多歲,不易再找工作。
紓困貸款年息僅1至2%,車貸、商品貸呢?小愛說不知道,她印象中合約僅載明每月還款金額、共分幾期還。我們請會計師以數學公式算出,約12%。至於商品貸,所有資訊只透過業者APP顯示,包括合約內容,小愛說,但她還不出款後仔細查看兩家商品貸的APP,卻都找不到合約內容。
其中一家商品貸是27萬元,核准後,業務員告訴小愛:「等一下會有人打電話問妳,妳就說貸的是60吋電視。」但其實從頭到尾根本就沒有那台電視。妳有簽任何買電視的文件?「沒有,但合約上有寫購買液晶電視,合約我記得本來在APP裡,但我後來再查,看不到合約了。」
買賣當幌子 規避放款禁令
聽來,與送貨司機阿志貸款時要「拍冰箱照片」,有點相似。但小愛與阿志都不明所以,社工李小姐與律師趙興偉同樣不明所以,採訪的我們更是一頭霧水。直到我們又詢問一位前消保官、一位曾任職商品貸公司的人士,終於搞懂。
原來,依我國目前法令,只有銀行能「放款」,其他類似放款的業務例如當鋪、「分期付款」等,皆必須有擔保品或商品買賣,否則違反《公司法》第15條。坊間的車貸公司、商品分期付款公司,便獲准從事這類業務。
只是,總有在銀行體系借不到錢之人,這群「信用次級市場」,早年只能向親友或地下錢莊借錢。在國外如美國、日本等,除了銀行,「融資公司」也可合法放款,提供另一個借錢管道。至於我國,十多年前曾草擬《融資公司法》草案,但至今未能通過。
不過,貸款需求仍在,何況這些年熱錢氾濫,企業取得資金的利息成本極低,若能轉手向民眾放款,獲利可觀。曾任職商品分期付款公司的A先生就說,當年「卡債風暴」時,多家銀行的呆帳金額皆逾百億元,「後來政府對銀行訂了很多緊箍咒,銀行被掐得很緊,很多事不能做。但既然當初會有(呆帳)市場,理論上這個需求還是在,只是這些人通常財務狀況不好,對金融界來說是一個(信用)次級市場。如果融資業者挑裡面比較好的10%來承做,利率假設到15%,也是很可觀的市場。」
然而礙於法令,業者無法單純從事放款業務,必須透過汽機車擔保,或商品買賣的分期付款,或者,再多幾道迂迴手續,進行(未必真的存在的)商品交易,再把「債權」移轉給車貸或商品貸公司。我們終於明白,為何再舊的汽車、摩托車都能借到遠超過車子殘值的貸款,只要有車。商品貸亦然,阿志被要求拍冰箱照片、小愛被交代要說買一台液晶電視,應是此理。這類貸款,可說是變形的車貸、變形的商品貸。
看來有規避法令的疑慮,但車貸、商品貸公司真的如此可惡嗎?卻也不盡然,或許可以回頭探討當年「融資公司合法化」的論戰,支持者認為:「難道要逼那些向銀行借不到錢的人,去跟地下錢莊借?」連小愛自己都說:「在當下沒有人可以幫你的時候,就像車貸廣告說的,『車子幫了我很多』。現在回頭看,如果不是當初有這扇門開在那邊⋯」聽來有點像魔鬼的誘惑?「可是我能講這個話嗎?當初他們確實幫了我的忙,解決我的困難。」
非屬金融業 金管會無權管
只是,當年卡債風暴也肇因於此,銀行為了搶攻市場,無視民眾還款能力而浮濫發卡,不少毫無警覺性的年輕人從此深陷債務漩渦。小愛也說:「我反省自己,如果當我缺錢時,沒有這些資訊可以四處借款,像我們更早的年代,繳不出銀行貸款的話,信用破產就好,不見得會繼續錯下去,最後欠到這麼多。」
若沒有車貸、商品貸開啟的另一道門,小愛的銀行債務約167萬元,年息甚低,可能還不致失控,然而後來她又借了車貸、商品貸共130多萬元,到最後債務幾乎難以收拾。阿志亦然,銀行債務約100萬元,若到此為止,以他能力還有可能還款,然而他後來又借了車貸、商品貸,同樣約100萬元,讓總債務膨脹到200萬元。
此外,欠債最怕利滾利。若是銀行信貸,目前年息多半低於6%,然而車貸、商品貸,以我們採訪的受訪者為例,從12至15.99%皆有,欠100萬元,1年光利息就十多萬元。
合約是另一爭議,尤其商品貸,有的受訪者表示自己的商品貸找不到、後來也要不到合約。另外,各種附加費用也不透明,但依金管會對銀行的規範,業者與消費者訂約時,必須清楚揭露所有的收費細目。
金管會不管嗎?這恰是癥結點。車貸、商品貸在我國並未納入金融業,因此不在金管會的業務轄區,也無法適用《金融消費者保護法》。法規漏洞下,新大陸拓荒商機蓬勃,一切猶如蠻荒的叢林,強者說了算,利息、手續費、設定費、拖吊費、鑑價費、外訪費⋯各種附加費用幾乎全憑業者喊價。
缺稽核機制 超貸無限膨脹
佳玲的父親也是因為疫情而迷失在車貸灰色地帶的人,最後還拖累家人。
今年35歲的佳玲,原是基層醫療人員,在台北租房子,獨自撫養兒子,高中就半工半讀的她,理財一向謹慎。2018年,屋主將租屋收回,而父親在南部鬧區開的小吃店缺人手,她想省房租,就帶兒子搬回去幫忙。她一直知道父親不善理財,但她沒料到,疫情來後,小吃店會撐不下去,也沒想過,一台鑑價不到15萬元的中古車,可能讓她為父親背負80萬元的債務。
事件的起因是大家接到不想再接的車貸電話。2018年初,佳玲父親的小吃店拆夥,臨時需要一筆錢周轉,剛好接到一通電話,問他有沒有資金需求,「父親問他是銀行嗎?銀行他才要辦,對方說對,父親就信了。」
那年,景氣不差,佳玲父親的小吃店一天收入最好2萬元,分期付款並不困難,他以開了8年的日產車作擔保,先借了15萬元,但1年後,增貸59萬元,再半年,變成80萬元,他的合約共經過三家公司,背後都是同一大型租賃集團。
一開始,車貸公司與銀行共同承作的車貸,鑑價15萬元還算正常。但穩定還款1年後,車貸公司集團旗下另一公司主動聯繫佳玲父親,問他要不要借新還舊,公司可提供更高的貸款額度,「他們跟他說:『張先生,因為疫情,每個月還款很辛苦齁,我們來幫你。』」
「車貸電話跟簡訊真的很可怕,大部分的人可能略過,但他們剛好踩中父親的點…好像有錢可以進來幫助他、緩解他當時的狀況,他就沒有考慮那麼多…」佳玲氣歸氣,仍試著同理,只是最後一次增貸,她自己成為父親的保證人。
車貸融資之所以成為陷阱,主要是明顯超貸。銀行信貸看收入,或依擔保品鑑價,佳玲的父親在行業收入不穩定的情況下,一次次在車貸公司推銷中,擴張自己的信用,一台原來鑑價15萬元的中古車,借到80萬元,遠超過他的收入與還款能力,當中沒有任何稽核機制。
佳玲是在未被告知合約內容的狀況下倉促簽字,法院強制扣薪後,父親的合約也連同車子被拖吊處理,她透過律師調閱合約,公司再三推拒,直到透過政府單位協調才拿到。奇怪的是,第三次增貸簽的「債權讓與同意書」,合約出現她與父親都不認識的名字,父親那台只值十多萬元的中古車,以高達80萬元賣給那位人士,接著父親又以分期付款、總價約101萬元的更高價格,向那位人士買回車子。同日,該位人士把101萬多元的「債權」,轉給車貸公司。也就是說,父親日後要還錢的對象,又回到車貸公司。
增貸手續為何如此複雜?熟悉產業生態的A先生解釋,車貸公司非銀行業者,不能放款,但是透過刻意製造的商品交易與「應收帳款(債權)移轉」,就能讓不值錢的車子貸到高額;甚至,即使毫無真正的商品買賣,也能申辦商品貸。至於佳玲父親和該位人士的交易價格如何與現實脫節,依《民法》,只要雙方同意就行。
在答覆律師詢問為何出現佳玲父親不知情的買賣時,車貸公司回函說這是「售後買回形式」,因借款人有資金需求,遂將動產(中古車)賣給資金提供者,達到使用資金之目的,後資金需求者再以分期付款的方式,向資金提供者買回自己的車,同時,資金提供者將債權讓與車貸公司。
「重點是創造一筆交易,就不違法了,但真要review(檢驗),我認為中間有很多問題。」佳玲父親的案件,該資金提供人士是否存在尚不可知,但A先生聽過最極端的例子,資金提供者可能連人頭都不是,只是憑空捏造的名字,「對業者來講,估價不重要,重要是借你錢,收你利息,你還不出來的時候,他有各種方法逼你還錢,也不怕政府查,因為無法可管,政府也就不管。」
大企業招牌 讓人戒心鬆懈
既然是商品買賣,難道不能求助《消費者保護法》?一位經常經手「假分期、真貸款」糾紛的地方消保官告訴我們,《消保法》要有消費關係的存在,車貸公司只是「債權受讓人」,「這類情況,可能連消費者都涉及偽造文書、詐欺取財。」
無管控的增貸,除了提高借款人的還款風險,違約金等附加費用,政府也缺乏清楚的規範。
以佳玲父親的案子來看,前二階段他皆按時還款,第三階段繳了17期,後來撐不下去,未按時還款,有二期的延遲還款年息竟以20%計算,直到律師抗議20%已違法,業者才回覆他們已調降至16%。
細看佳玲父親每階段合約,有的遲延還款,公司能向借款人收取違約金,有的提前還款也要付違約金。車子被法拍後,強制拖吊林林總總各式法務財調費用,像是開鎖費5,000元、協尋服務費5,000元、拍賣手續費3,000元等,先前並無說明,全由業者喊價,又成為借款人一筆債務。
為什麼這麼放心跟對方簽約?沒有仔細看合約內容嗎?好幾位受訪者皆表示,因為對方是大公司、大集團,所以很放心。確實,就我們採訪到的這些案例而言,皆是形象良好的大企業。
代辦分杯羮 高抽成狂吸血
在這片商機盎然的市場叢林中,若說車貸、商品貸的過度放款及不透明的費用,讓負債者跌入更深的債務黑洞,那麼,「代辦」更是吸了這些墜崖之人最後一口血,也讓不透明的市場更加失序。
小愛對此較有概念,「我知道代辦會抽很高的費用,所以都直接找車貸或商品貸公司的人。」但,並非每位債務人皆分得清楚對方是貸款公司業務員或代辦公司。
像阿志,辦了商品貸才知道代辦公司抽取高達8至9%費用。律師趙興偉又介紹另一位遭詐騙的楊小姐讓我們採訪,楊小姐在工廠工作,月薪不到3萬元,卻被詐騙200多萬元,受訪時她不停地掉淚,自責太笨。
楊小姐與阿志一樣都是受詐騙集團慫恿,透過代辦去貸款,最後,機車貸30萬元,代辦抽了4萬5,000千元,高達15%,還另有4,500元「設定費」,因此她實際僅拿到約25萬元。
做網購的婷婷則不確定與她接洽的究竟是車貸公司的業務員或是代辦公司。婷婷先前因辭職育兒,開始負債,也另有銀行的車貸要還,後來她做網購,勉強應付生活與還款,但疫情期間人們紛紛做起團購,婷婷的網拍生意大不如前。
現金軋不過來之際,她接到一通電話,對方自稱車貸公司,可幫她還清銀行的車貸,還可多拿到24萬元,「我想說先過了這關再說,就答應。我說但是我人在花蓮,他們很積極,說沒關係,可以幫我重辦文件,報遺失還是什麼的,再申請新文件。最後我只拿到15萬元左右,我問不是24萬元嗎?對方說重辦文件需要各種費用,原來都算在我頭上,之前都沒講。但我頭都洗一半了,也沒辦法說什麼,因為我確實什麼都簽了,反悔也來不及。」妳有簽文件?婷婷說:「有,當時業務員拿一堆文件給我簽,我也搞不太清楚簽了什麼。」確實,那些文件通常都是一片密密麻麻的字海。
挪用申貸款 欺人智能障礙
35歲的Ben,是更令人傷心的例子。我們採訪不久已發現Ben似乎反應稍慢,但他知無不言。18歲高中畢業就到玩具工廠工作的他,習慣省吃儉用,每月賺3萬多可以存下一半。
Ben住新北市山區,父母務農,工廠也在山區,因此沒什麼朋友。但這年紀的男子不免渴望女人與愛情,他在網路上認識一個酒店妹,開始頻繁進出那間林森北路酒店,最後欠下大筆卡債,「後來我看到新聞,原來那種叫『剝皮店』,她招數很高。」他說,在酒店花了約100萬元。
他不敢再去,但仍渴望愛情,在網路看到交友中心廣告,他加入,不到2年花了20萬元,依舊沒交到女友。而為了打理門面,他還被路邊推銷員拉去買保養品,1年內買了20多萬元。
這是Ben負債的過程,短短幾年不但花光存款,還積欠大筆債務。為了還款,他上網找貸款資訊,摩托車貸了20萬元,他卻只拿到約15萬元;商品貸5萬元,他只拿到約3萬元。我們看了資料後推測,他上網找到的可能是代辦。
還有一項車貸,似乎更是被代辦嚴重欺騙,那是他上網找的台中「劉顧問」,Ben說他只想借10萬元,劉顧問卻幫他申貸50萬元,並自行將其中40萬元拿去買了一輛中古車,還聲稱幫Ben租給別人,每月可收租金2,000元。最後Ben實際拿到手的僅10萬元。他詢問車貸公司,車貸公司說Ben當初是跟代辦談的條件,車貸公司不清楚。
採訪到最後,Ben小聲問我:「妳知道我有『手冊』嗎?」我其實原本並不知道,但也不忍心說我後來猜到了,只好搖搖頭。他說,自己有輕度智能障礙,家族有好幾位皆如此。
Ben並非求助案件中唯一一位心智障礙者。社工李小姐說,有位住在中壢的女孩也是輕度智能障礙,「她是單親家庭,媽媽是外籍配偶,她們常常搬家,女孩一直想買房子給媽媽住,就在網路上遇到投資詐騙。」女孩說自己沒有錢投資,詐騙集團說有認識的人可幫忙辦貸款,女孩就這樣陷入負債。
求助者日多 年齡也年輕化
李小姐分析,就近年的求助案件來看,被詐騙而負債者幾乎高達一半,包括情感詐騙及阿志這種投資詐騙;疫情導致收入銳減甚至失業的也有好幾位,如小愛;也有人是疫情期間沉迷網路博奕;更有不少像佳玲那樣替家人背債的「關係債」。這些都令人在短期內欠下高額債務。
李小姐說,求助者越來越多,年齡也年輕化,因此當去年下半年柬埔寨事件爆發時,她便憂心地聯想:「這些負債者裡面,比較幸運的人來找我們,比較不幸運的,是不是被帶到柬埔寨了?還有後來的台版柬埔寨,一般人會覺得怎麼那麼笨?但可能他們只是想快速解決債務。來我們這裡求助的人,很多人都說借到完全沒錢了,不知道怎麼辦。」
李小姐的懷疑並非無依據,去年本刊採訪到的幾位從柬埔寨逃回之人,個個皆是欠下數百萬元債務,其中一對情侶正是積欠車貸、商品貸。
目前人在柬埔寨的反詐騙救援組織成員Sammy也對我們說,參與救援近10個月,他觀察,多數到柬埔寨或緬甸的台灣人,都背負奇怪的債務,「一台摩托車8萬元可以貸到25萬元,莫名其妙捏很重(金流軋很緊),就大爆炸了。」他們冒險出國最大的推力在於缺乏社會與家庭安全網,「一個正常的家庭,你今天出了一點債務,大家一起捏一捏,就過去了。但如果家人沒辦法支持,甚至指責,他們就只能出來。根本不是什麼高薪詐騙,高薪詐騙很少的。」
我們採訪送貨司機阿志時,也問他是否曾因急著還債而上網找高薪工作?阿志一聽立刻說:「好險我那時沒有看到高薪的廣告,看到的話我就跟他們聯絡了。」
他有些激動:「我們經歷過這些事的人,會從另一個角度看柬埔寨的事,旁人覺得他們怎麼那麼笨,但我們會同情。如果我今天沒有遇到法扶、趙律師,當有人告訴我去柬埔寨就可以還200萬元,就算他明講是詐騙集團,也許我就去了。人在最無助時,能怎麼辦?」
危機日益增 宛如卡債風暴
負債其實不是新議題,台灣曾有卡債風暴,日本更早,作家宮部美幸30年前的名著《火車》,寫的正是卡奴的故事。近年,債務問題最白熱化是韓國,韓國「家庭負債」占GDP比例已飆至亞洲最高,不少韓劇都觸及負債議題,最知名當推《魷魚遊戲》。台灣的家庭負債比近年也飆升,多位學者皆曾撰文示警。
輔大社會系副教授吳宗昇觀察,如今的車貸、商品貸亂象有點像10幾20年前雙卡風暴發生前,「幾乎一模一樣,我覺得超恐怖,那時也是各家銀行都在搶信用卡市場,菜市場可以辦卡、辦公室可以辦卡,造成過度放貸,刺激了那些本來不會借貸的人。」
後來景氣下滑,人們還不出卡費,債務越滾越大,「就是那時開始流行燒炭自殺,新北很多燒炭自殺的,所以後來去賣場買木炭要登記。」至於這一波車貸、商品貸,「還沒有到泡泡最大的時候,但已經在醞釀。」
吳宗昇與律師趙興偉一樣,長年義務協助當年的「卡奴」,同樣協助卡奴的還有司改會前董事長、律師林永頌,他觀察,當市場競爭變得激烈、放貸變得浮濫時,違約者就會增加,「會不會惡化?有可能,像當初大家也覺得信用卡很棒啊!」
泡泡有多大?沒人知道。央行的「消費者貸款」統計,可說是觀察民眾債務的一扇窗,類別包括房貸、車貸、信用卡等7種。其中,「車貸餘額」近年僅緩慢成長,只是,央行的統計僅限銀行,至於利息甚高、隸屬租賃業的變形車貸與商品貸、當鋪的車貸,都未納入,政府也缺乏相關統計。
至於「信用卡循環信用餘額」,自2005年卡債風暴飆至最高點後,便迅速降低,至去年,金額僅為高點時的1/4,顯見控管已具成效。
但,有一條曲線近年來異常地迅速攀升:「其他」。這一欄主要為個人信貸與現金卡,20多年前,「其他」這一欄與「信用卡循環信用餘額」同步快速上升,到了卡債風暴前的2004年,更是連續2年爆發式狂噴,呈現比「信用卡」更加陡峭驚悚的曲線。
卡債風暴後,「其他」也如同信用卡餘額,迅速驟降。金管會後來亦訂出規範,銀行貸給民眾的信貸、信用卡、現金卡,總額度不宜超過月薪的22倍,因此卡債風暴後多年,「其他」僅微幅上升。但到了2020年,「其他」這條曲線再次飆升,破新台幣1兆元,到2021年數字已超過卡債風暴最烈之時,2022年持續升高。
「其他」的飆升,可能有各種原因,例如有些人可能借信貸去投資,但更有些人可能確實經濟惡化。這數據與車貸、商品貸的債務有多少關聯性難以推測,但陷入債務困境者通常路徑相似,先從利息低的銀行借起,最大額正是個人信貸,直到從銀行再也借不到錢,有汽機車者便會轉而借車貸,最後是商品貸,再最後,也許還會去借利息更高的當鋪或地下錢莊。
社工李小姐說,當負債者已經無法從銀行貸款,轉而找上車貸、商品貸,「他們會覺得有車貸、商品貸真好,會教他們怎麼辦貸款,是好人。但這才是最可怕的地方,因為他其實已經還不出錢了,卻還讓他貸。」
如灰色地帶 立委力促訂法
上網搜尋車貸、商品貸,廣告滿到快淹沒螢幕:「80萬車價,貸您200萬」「融資信用貸款30萬竟然那麼簡單」⋯,Dcard、PTT也有不少討論。然而借了之後呢?這2年,法扶、卡債受害人自救會、政府機關、李小姐的民間機構,都接獲因積欠變形車貸或商品貸而墜入債務漩渦的民眾求助,一位不便透露身分的公務員焦急地向我們說:「有的人從電話那端就直接哭出來。這一塊目前是灰色地帶,沒有人在管,政府應該出面處理。」
長期關注負債議題的立委吳玉琴也感嘆,「通常他們都是蠻辛苦的一群人,債務可能已經到底了,這時你去引誘他們再借錢,等於掉進另一個財務黑洞,讓他們更難翻身,因為當你缺錢時,特別容易陷入債務陷阱。」
吳玉琴說,很擔心憾事發生,希望受害者串聯起來,讓社會意識到嚴重性,「一起推動法令的制定,我知道阻力可能不小,一定會有反對力量,有點像小蝦米對大鯨魚。」
修法通常在悲劇後才啟動。當年卡債風暴時,信用卡循環利息常達19.99%,加上違約金,債務往往3至4年就翻倍,許多人從此翻不了身。後來,金管會才要求銀行需揭露利息、手續費、違約金等費用,為人詬病的違約金也被限制不得連續收超過3期,且3期中每期上限分別為300、400、500元。2015年政府終於修法,利率上限從20%降至16%,信用卡則為15%。
其實,十多年前《融資公司法》草案中,也早有相關規範,包括業者需清楚揭露收費細目,催債方式也有約束,無奈草案一直躺在立法院,毫無動靜。
近來也接到陳情的立委賴士葆辦公室主任朱曉明說:「現在因為沒有《融資公司法》,金管會不管,經濟部商業司能管的也非常有限…所以這一塊,我講一句不好聽的,今天當鋪還有當鋪的法令可以管,那包裝得美麗一點、叫(租賃)融資公司的就不行(管)了,你告訴我這有道理嗎?」
學者籲監管 保護經濟弱者
融資公司是否該合法化?當年曾有爭論,而如果合法化,又該監管到什麼程度?
有一說認為,法規太嚴會扼殺市場,讓急需借錢的民眾借不到錢,並淪為過度的保護主義,畢竟人必須為自己的行為負責,不能一出事就要政府介入。
確實,負債者並非人人皆百分百無辜,投機、貪婪、無知都可能是成因。我們採訪到的幾位負債者則多半坦承「對數字比較沒概念」、「對財務沒概念」。
台大經濟系教授林明仁解釋:「傳統經濟學認為人是理性的,你會理性計算你的還款、還不出來的機率。」因此金融市場的利率高低,反映了資金運作的效率,若有筆貸款的利息極高,但借款人下個月會有一大筆錢入帳,雙方計算後認為划算,就不該禁止。
「可是,『行為經濟學』的研究發現,其實人也不是真的那麼理性,他有時候也搞不太清楚,特別是當你很窮。你可能是因為搞不清楚這些事,所以你才變那麼窮,而你變得越窮,你就越沒有時間去想這些事情,因為每天都被生活壓得喘不過氣,思考能力就更下降,惡性循環,一直被迫付出更高的利息,甚至被詐騙。你們採訪到的人,可能有不少是後面這一種。」
林明仁進一步分析,一般民眾借款與公司借款也不太一樣,「公司的借款金額比較大,而且它有比較多人(不管是公司內部或銀行)去計算這件事,而且公司常在借錢,個人借錢的頻率沒那麼高,你就比較難抓到理性的點在哪裡,所以比較容易做錯決定。這一點我想應該是成立的。」他補充,這與借款人的知識存量、情緒成熟度也有關。
「從大的角度看,這就是社會的一環,總是有一些知識存量比較多或脾氣比較穩定的人,會拿到比較多的資源,社會是這樣運作的。」林明仁苦笑,「但我們也不希望是這麼的弱肉強食,對於這群人總是要有一些制度上的保障,我雖然是支持市場機能的芝加哥學派,但我也覺得這件事情我們好歹做一下,但記得不要去卡到真正需要借錢的人。」
若要監管,例如貸款成數,「可能是(月收入)22倍,或者為什麼不是50倍或10倍?數字要多大我沒有意見,我比較介意的是,在借款的過程,對這些比較沒經驗,金融知識也比較不足的人,有沒有多一點點的時間去make sure(確認),讓雙方都了解大家到底在幹嘛。」林明仁說。
至於當前的監管漏洞,「它跳脫了原來比較熟悉的監管系統,這一點需要處理,因為經濟部(車貸、商品貸的主管機關)與金管會比起來,當然是金管會對融資過程、抵押品評估及內部控管的監管比較熟悉,以他們的專業,一看就知道你在幹嘛 ,經濟部主要是在工商產業發展,還是有所不同。」林明仁也憂心地說:「說實在的,如果沒有柬埔寨詐騙,這群人搞不好就會選擇搶劫、犯罪,甚至自殺,他就是會spillover(溢灑)出來,對社會產生其他的影響。」
監管的大漏洞,最近隨著網路借貸媒合平台imB爆出疑似詐騙,行政院終於有動作,第一步便是先確定《融資公司法》的主管機關究竟是金管會或經濟部,據悉近日將定案。
法規不補齊 債務流沙難止
社工李小姐感慨地說:「很多負債者的起心動念其實是好的,他們想解決問題,只是用錯方法。」並非人人有足夠知識,例如智能障礙者Ben,又如理財知識不足的送貨司機阿志。
阿志解釋當初為什麼想投資,「我不是想買跑車或什麼的,每個人環境不一樣,我只是想把家裡整理一下,換個沙發、椅子、餐桌,換一台新電視,然後把廁所整建一下。」他說,也有認識的同學後來到詐騙集團工作,開跑車過著揮霍生活,但自己一直認分的開貨車、送貨。
同樣被詐騙而陷入負債、在工廠上班的楊小姐,也只是想多一些存款,她說,近年工廠的工作機會越來越少,她擔憂未來。至於開餐廳的小愛、在南部經營小吃店的佳玲父親、做網購的婷婷,更是只想撐過疫情危機。
因為各種不幸的際遇,他們欠債,接著遇上車貸、商品貸與代辦公司,一步步陷入更難脫身的債務流沙。法規至今沒能補齊,只怕有更多的無聲人們正踩進那些貌似無害的沙堆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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