氣溫高到全民有感,Yes123人力銀行調查,9成勞工認為政府應訂高溫假,溫度達一定程度就不用上班。但並非每個人遇到高溫都能放假。
在桃園航勤擔任地勤作業員的小K(化名),是不太可能放高溫假的勞工之一。他負責卸除和裝載客機和貨機的行李貨物,班機無論中午抵達、或是半夜飛離,都要在機坪待命上工,直到1至2小時後飛機推離機門,才能喘息。
我們和小K來到機場觀景台,眼前一台自菲律賓飛抵的客機正緩緩滑入停機坪,一旁已有作業員駛拖車滾帶車待命。下午2點7分,飛機引擎關閉,作業員一擁而上,同班飛機預計3點5分再次起飛,所有裝卸工作需在1小時內結束。若因搬運延誤飛機起降,是嚴重過失,作業員最重會被記小過,「做久了,順順做是沒問題,但如果碰到貨櫃卡住、或是旅客臨時要抽掉行李,我們壓力就會很大。」
這天颱風剛走,雨勢正歇,觀景台上,旅客看到烏雲密布,露出失望表情,小K的表情卻顯得輕鬆,「我們最喜歡在這種天氣工作。」機坪地面以水泥鋪設,太陽直射後吸熱快、散熱慢,機坪氣溫常高出氣溫十度以上,又幾乎沒有遮蔽物,夏天晴日站在高溫下操作升降及滾帶設備,若是貨機,作業時間可能長達2小時,太陽曬得皮膚刺痛、卻又必須站著不動,常讓他想起當兵站哨。
熱暈想就醫 主管要求扣薪
一架飛機平均有1千至1千500公斤的行李貨物,有些飛機貨艙沒電動運輸帶,小K常跪在120公分高的貨艙內,徒手拉出所有行李,他的雙臂因此明顯比一般人粗壯。「有時飛機卸完貨沒馬上飛,在停機坪上等,太陽照射之後,我們進去貨艙,裡面就像停在外面曬了整天的車,不用動作就流汗了。」小K指著眼前飛機開啟的貨艙門:「像這班飛機馬上要走,卸完貨馬上就要上貨,這種時候,我們要一直待在貨艙裡,很少能出來休息一下再進去。」
40歲的小K,在桃勤工作近20年,一開始在家人介紹下進公司,從領時薪的約聘員工,做到月薪5萬元的作業員。他明顯感受這2、3年工作越來越吃力,不只是氣溫變熱,更是因人力越來越緊繃。疫後旅遊復甦,台灣人最喜歡去的日本、韓國航班集中在早上5點到9點,過去同時段平均十架次的作業量,暴增到15架,公司卻未調度更多人力,讓小K的工作量明顯增加。
小K的女兒剛上小學,為和太太分擔接送責任,他輪值凌晨5點到下午1點的班表。一般勞工每50分鐘可休息10分鐘,四小時休息半小時,但小K的工時不一樣:他每天早晨自工作站拎著早餐上工後,上班時平均裝卸6、7架飛機,常需在機坪上不同班機間流轉,完成一架立刻趕往下一架,直到下班。忙碌時,他沒時間回辦公室,只能偶爾躲在機翼或貨架陰影處休息,也因此養成每天出發前看天氣的習慣:「如果八點開始下大雨,那七點出去就要帶雨具了,到時候機下在趕、還要回來拿,航空公司馬上抱怨到上面(指主管)去。」
桃勤公司企業工會副理事長湯文華說:「就算放高溫假,我們也享受不到,旅客到了機場,就是希望趕快飛出去,飛機不可能等我們休息完才起飛。我們沒權力決定航班時段,結果就是航班太密集,人力不夠,員工受不了。」
高溫疊加壓力,讓工安風險大增。「大家都非常累,又累又熱、壓力又大,比較容易出意外。」小K回憶,前兩天他與同事合力在貨艙推拉一盤2、3千公斤貨物,其中一人一不小心恍神,一腳就被捲入盤下,幸好只是輕微扭傷;也有人在下車時不小心踩到機坪上的凹陷處,扭傷韌帶。
又上個月,小K的同事在正中午搬運兩台小飛機的行李,下午3點開始胸悶暈眩,懷疑是中暑,向主管請假看醫生,卻被主管要求必須請扣薪病假才能離開,更一度說出「只有暈倒才准去醫院」。最後同事強行離開就醫,醫師證明確實中暑,聽聞事件的小K,覺得氣憤又感慨:「中暑關係到人命,都不舒服了還不能去看醫生,萬一熱衰竭怎麼辦?我也擔心會不會成為下一個受害者。」
中研院環變所研究員龍世俊認為,比起高溫假,工時輪替是更適合因應高溫的解方。「如果放高溫假,很多勞工就沒薪水,也有勞工因工作性質無法不出勤。如果讓勞工做40分、休息20分,或是把工作安排在早上6到10點跟下午3到7點,勞工能賺到錢,又能避開高溫。」
戶外工作者 作業規範不明
目前勞動部針對常接觸高溫的室內工作者,如鍋爐、鋼鐵從業人員,有訂出「高溫作業勞工作息時間標準」,強制規定僱主必須按工作現場的綜合溫度熱指數(WBGT),安排工作中接觸高溫的勞工休息時間,熱指數越高,作業時間越短、休息時間越長,並需提供熱防護設備。
但戶外高溫工作者並沒有這樣的標準。現行「高氣溫戶外作業勞工熱危害預防指引」,僅要求僱主適當分配勞工作息、減少連續作業時間,卻未明確規範不同高溫狀況下,勞工應該休息多久。當勞工在高溫時無法不上班,僱主又未重視工時輪替機制,等於將中暑風險全數轉嫁勞工。
台灣職業安全健康連線執行長黃怡翎直言,產業喊缺工,根源是勞工投入心力、風險和回饋卻不符經濟成本,「一場工安意外花的醫療費,比領到的薪水還多。」僱主如果想找移工填補缺口,只是把風險讓更弱勢的人承擔,唯有改善工作環境,才能夠治本。
戶外工作者在高溫環境下工作,已是必然的趨勢。台灣氣候變遷推估資訊與調適知識平台計畫(TCCIP),按聯合國IPCC報告,推估台灣未來的氣候狀況,在極端升溫情境下,夏季長度將從目前的130天延長到155至210天,高溫36度以上的日數也會增加。又國家衛生研究院群體健康研究所研究員陳主智團隊的研究,在最壞情境下,2060年後,台灣中南部夏季日均溫幾乎都大於攝氏30度。
隨夏天越來越熱,戶外勞工需要更完善的保障。黃怡翎建議,政府應該針對不同產業及工作特性,訂出更細緻的熱傷害預防方式,如營造工人需要穿涼感背心、或是特定作業需灑水降溫等,搭配工時調整和輪班機制,讓勞工能充分休息。
例如南韓即有石化廠開始提供員工水冷背心,也有鋼鐵業及造船業者延長員工中午休息時間。黃怡翎也指出,南韓有設計AI職安監視系統,對工作現場的工安危害提出示警,台灣也可引進類似科技監測執法機制,在熱傷害風險達到一定等級時,即時確保勞工獲得適當防護。
停工難養家 防曬喝水自保
龍世俊則認為,政府可建立以WBGT為基礎的戶外工作者熱傷害預防指引。她說明,影響人體溫度的除了氣溫,還有太陽輻射程度,而相對濕度、風速則對應散熱能力, WBGT即是綜合計算這些因素所得出的數值,搭配勞工在不同溫度下的生產力與生、心理變化,能訂出更完整的熱傷害因應機制。
台大醫院環境及職業醫學部主治醫師陳秉暉也建議,未來政府可強制戶外工作者進行高溫作業健檢,了解哪些人可能不適合長期在高溫下作業;此外,患有慢性病的勞工,中暑風險更高,透過健檢,醫師能更密切管理勞工身體狀況,提出醫療建議。
8月底,小K傳來工作時的照片,雖然夏日將盡,空曠的機場依舊炎熱,不到十點體感溫度就已高達40度,他和同事用額溫槍測量工作時的額溫,數值顯示38.2度。
當地球已經不能期待一個更涼爽的夏天,戶外工作如與死亡共舞,基層勞工卻少有選擇不做的自由,只能想辦法自保。小K現在每天上班,都戴頭巾、墨鏡,帶兩公升水壺,強調自己格外小心中暑,「公司沒有你不會倒;但家裡沒有你,真的差很大。」當高溫成為沉重負擔,最終一肩扛起的,仍是像小K這樣的基層勞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