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大稻埕商圈的布行裡,穿著素T、棉褲的女子,拿著幾塊布料在身上比較,遲遲無法做決定,這時,騎著老舊機車抵達的陳忠信,拎著一個黑色塑膠袋,不疾不徐走進店裡。「師傅,哪個花色比較適合我?」女子問得客氣,陳忠信話回得乾脆:「隨便妳,這是妳決定。」
沒收介紹費,布錢也與他無關,單純希望讓自家旗袍有不一樣的質感,才幫忙推薦布行。「我不能跟店員配合、不會幫客人挑布,到時做出來旗袍妳嘸甲意,我不要夯這個枷(自找麻煩)。」
待女客做好選擇,陳忠信從袋子裡翻出包袖、領子版型擺上桌,再拿自製台尺開始量身,「妳肩膀像男生比較寬,現代人玩手機、電腦,肩線都往內凹。」一串話說得旁人冒冷汗,幸好客人上網搜尋資料時,就知道老師傅的規矩與脾性,豁達接受建議。「你就要敢講,不要等人試穿嫌棄,細漢被叮到臭頭,我攏到這歲數啊!」1953年出生的陳忠信,做旗袍快60年,縫製過上萬件旗袍,早有一套與客人相處的模式,醜話說在前頭,避免事後客訴。
前置作業完成,客人付了訂金,陳忠信騎車回到霞海城隍廟前小巷裡的老店,對外的透明櫥窗裡,穿著紅色旗袍的模特兒數十年如一日,展示的是舊日流行與氛圍。「30多年前生意變歹,店面就隔成二邊,一邊租人。」僅存的十餘坪空間,被工作檯與縫紉機占據大半,二人要並行都難,磨石子地上散落著剛裁剪完的大小邊角料,視覺上更顯擁擠。
「古早時代是在更裡面的違章建築做,我老爸原本是做西裝,後來才學旗袍。」從保溫杯裡倒出溫熱的即溶咖啡潤潤喉,穿著簡單Polo衫、一頭花白的陳忠信,聊起家族過往。
「台灣有分上海派、福州派。上海派人客攏是老蔣那些官員夫人,做工比較精細;阮是福州師,比較節儉,會留要放的空間,胖、瘦都可以改,工卡粗,價格對半砍。」早年玉鳳旗袍大宗訂單來自酒家小姐,陳忠信笑著說:「她們都要無袖、開高衩,1天就可以趕出2件。」
玉鳳旗袍第一代老闆陳孝暖1945年從福州來台灣,與做洋裝的妻子鄭玉金婚後生了6個孩子,2人白手起家,在西寧北路上開了「玉鳳服裝號」。陳忠信是長子,有記憶以來身邊就是布料與剪刀,「大囝都要接爸爸的工作,書讀不多,做比別人多。」
玉鳳幾乎是與酒家文化共生共榮。1960、70年代,北投、大稻埕的酒家文化正盛,「小姐」都穿旗袍,家中生意大好,請的師傅也越來越多。因人手不足,陳忠信當了數年打雜的學徒,「我13歲開始去酒家。找小姐試衫啦!以前連著布料1件500元。小姐有旗袍才能上班,不在意針粗,要的樣式簡單、無袖,做就很快。」待他成了師傅,父親負責外務,帶著布樣出門讓人挑選、幫忙量身,再打電話回家讓陳忠信縫製,父子倆合作無間,「我會看其他師傅怎麼做,再去調整,彼陣技術已經比我爸好了啦。」
1976年陳忠信退伍,老父買了現在的房子,重新開業,維持了2、3年的好光景。「老蔣過世那年頒發禁娛令,後面又廢娼,生意愈來愈歹,我老爸就說要退休,店交給我。」結合洋裝、女裝元素的改良式旗袍興起後,花樣多、價格便宜,更是雪上加霜。往後十年,玉鳳旗袍僅有零散客戶,陳忠信只能去做粗工。
1998年,陳忠信走到人生的轉折點,那一年做電影美術設計的黃文英接下《海上花》的工作,「她到永樂布市找材料,戲裡有些比較小的要人做,剛好找到我。」後來黃文英參與侯孝賢電影《刺客聶隱娘》,戲服就交由陳忠信負責,戲一拍就是5年,後來又有奧斯卡金獎導演馬丁.史柯西斯執導的《沉默》,玉鳳旗袍終能熬過最辛苦的日子。
結束電影工作,玉鳳旗袍已重新打響名號,陳忠信規劃著幫老店轉型,走向高級訂製路線。陳忠信會推薦布行,卻不一定是熟識的老店。「有個客人跟我訂過300多件旗袍,她是一家公司的董娘,看過很多布,她常去的一家店,老闆會進歐洲比較特別的布,我就會讓客人去挑挑看。」
拿到沒碰過的材料,他也會緊張,但幾十年磨出的功力足以應變。「有的人胸部很大,或是雞胸,做出來不好看。來找我,我都做得很合身,那是我的技術啊!」問他差在哪兒?陳忠信口風很緊,「我都是半夜關起門來自己做。」
曾收過徒弟,學成後發現生意難做,跑去開小吃店,三個兒女也無意繼承,老店就是陳忠信一人守著。「這間店開4、50年,厝邊頭尾100公尺範圍內,沒半個給我做。辦喜事就一次而已,都用租的啊!」陳忠信有些感慨,但也不會完全無客群,「現在有經濟能力的女人會想要有一件自己的旗袍啦!淘寶網買的不合身,就會來找我。」
他開玩笑說:「來找我的都是美女耶!」縱使有些微缺點,陳忠信也要讓她變完美,「穿旗袍就是女人想幫自己裝潢,要因應時代變通,替客人修飾。再戴上耳環、擦上口紅,人生就會不一樣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