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慧型手機帶來了便捷新生活,每項新工具出現時,總要向母親解釋半天。買CD,買好了。CD呢?是檔案,存在手機裡,要聽的時候點開就可。買高鐵票。買好了。票呢?存在手機裡,過閘口時刷手機就可。訂披薩、訂貓砂,滑滑手機,好了。母親總提心吊膽,會不會遇到詐騙,但她自己手機裡也有個股市APP呢!她說:「我只看不買。」她刷新股價之後,如要交易,仍會打室內電話到證券所給信賴的行員。
唯獨Uber。母親問我:那是什麼?我說:「就是爸爸以前做的事啊!」她馬上瞭了。我點開乘車紀錄,某月某日幾時幾分從甲地到乙地,共花多少錢,安全可信賴。我們首次以這個角度回憶起爸爸,說他真是走在時代尖端。
1980年代,計程車行制度與工會尚未健全,不掛牌的私家轎車,亦可到人潮聚集處攬客,中部鄉間,並非家家戶戶有車,有時小孩老人上醫院,便得叫上隔壁村子的人家幫忙載一下,怎麼收費?便論路程,論心意了。當時當然還沒有Uber這名詞與技術,為了區別有牌計程車,這種私家車便以台語發音的動詞當名詞:「跑車」。
爸爸白天在工廠上班,晚飯後及假日才當起司機。這是1980年代,上有兩老,下有三小的父母雙職雙薪的生存方式。
爸爸並非全職跑車,他白天在工廠上班,晚飯後及假日才當起司機。正如媽媽,白天在鄉公所當職員,晚上做纏緞帶或貼商品貼紙等家庭手工。這是1980年代,上有兩老,下有三小的父母雙職雙薪的生存方式。趁年輕,能拼就拼,讓小孩讀高一點,過好一點,正值盛年的他們這麼想著。
既買了車,就得物盡其用。爸爸每天晚飯後,會開著他的裕隆老車,到鎮上的車站載客,夜晚十點、十一點才回家。開久了,他經營出獨家路線。週末到雲林的兵營載阿兵哥到客運站,收假時再到客運站載回兵營。
有時一家五口明明難得要出遊了,行經街道,見三倆徬徨的阿兵哥踅著,爸爸也會搖下車窗,問:「坐車否?」怎坐?讀幼稚園的我和妹妹,擠到副駕駛座媽媽腿上,讀小學的哥哥和兩三大個兒擠後座。就算擠,也不以為苦。至少在車殼裡,是遮陽擋雨的。爸爸未買車之前,我們一家在野狼機車上五貼哩!
最狂的一次,媽媽做的家庭手工緞帶正在趕出貨,裝好一大袋要爸爸跑車時順道送去給中盤商,而途中爸爸載上一車兵到西螺,幾個阿兵哥下車時,黑暗中看不清楚,把那一大袋當作自己的行囊,甩上了野雞車。
但我總認為,爸爸是喜歡開車的。喜歡開著車晃晃蕩蕩,喜歡對那些辛苦孤單走在路上的歸家的人,問一句:「坐車否?」
爸媽急死了,怎麼辦?沒有手機,沒有GPS追蹤,唯一資訊只有爸爸與那幾個大男生車上閒聊時,得知他們要回高雄。媽媽打電話到客運站,問到那班車半夜會再由高雄折返,拜託高雄站人員,務必請司機從那幫天兵手上攔下那袋貨品,再原路載回。爸媽整夜沒睡,凌晨就開著車去交流道等候。
而爸爸的跑車時代,終結於一次傷筋動骨的車禍。隔壁村的熟人,趕著要到鎮上火車站搭車,叫了爸爸的車。爸爸接了乘客,才從那人家的巷子拐出來,就被一台砂石三輪車攔腰撞上,肋骨斷了,住院許久。
出院後,持續默默保守且小額投資股票的父母,迎上了台灣首次股市萬點。雖然不是大財,但讓他們終於稍可歇息,不必卑微勞苦地打第二份工。
但我總認為,爸爸是喜歡開車的。喜歡開著車晃晃蕩蕩,喜歡對那些辛苦孤單走在路上的歸家的人,問一句:「坐車否?」喜歡和坐上車的人聊聊家鄉。
爸爸十一年前過世時,還是按鍵手機年代。他應該沒想過,他在近三十年前做的事,現在變得如此系統化數位化。我裝了Uber APP之後,偶爾無聊,便會打開看看周圍有哪些車子,就算沒有要叫車。看著電子地圖上那些如模型般的小黑車緩緩滑動,等待某時某地與他們相遇。
作者小傳
劉梓潔 1980年生,彰化人。台灣師大社教系新聞組畢業,清華大學台灣文學研究所肄業。曾任《誠品好讀》編輯、琉璃工房文案、中國時報開卷週報記者。曾獲得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林榮三文學獎散文首獎、台北電影節最佳編劇與金馬獎最佳改編劇本,近年並跨足電視,擔任《徵婚啟事》、《滾石愛情故事》編劇統籌。著有長篇小說《真的》,短篇小說集《遇見》、《親愛的小孩》,散文集《父後七日》、《此時此地》。現為專職作家、編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