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12.13 07:00 臺北時間

【散文】冒險與浪漫 廖鴻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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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事
【散文】冒險與浪漫 廖鴻基
那年執行繞島航行,工作船航進西海岸某漁港,當我們說明正在執行「繞島計畫」――一群人一艘船一個月時間將台灣繞航一圈,鄰船漁人聽了的反應竟然是:「啊你們吃飽太閒喔。」
從沿海漁船討海開始,二十多年來執行不少海洋探索計畫:鯨豚海上調查、創辦賞鯨活動、繞島航行、遠洋魷釣船隨船計畫、以獨木舟划過家鄉海岸、貨櫃海運隨船報導等等,新近完成的是「2016黑潮101漂流計畫」。這些關於海的探索行動,有人認為我是個勇於冒險的人,也有人以為只是個性浪漫。
「浪漫」之於「冒險」,是正面的或負面的?是蓄勢疊起的捲浪,還是衝撞後傾倒的碎浪?
這位漁人日子過得太辛苦了,他連稍微逸出工作常軌外的浪漫想像也被忙碌的營生給覆滅了。忘了生命除了現實還有浪漫的可能。
記得年輕時曾與朋友聊起一些海洋探險計畫,這位朋友聽了後搖搖頭說:「太浪漫了。」他的意思是:「不切實際。」他說的「浪漫」是負面用語。
那年執行繞島航行,工作船航進西海岸某漁港,與在地一艘漁船相鄰繫綁在一起。鄰船漁人探頭問我們說:「從哪來?為何事航行前來這裡啊?」當我們說明正在執行「繞島計畫」――一群人一艘船一個月時間將台灣繞航一圈。這漁人聽了我們說明後,他的反應竟然是:「啊你們吃飽太閒喔。」
當下直覺,這位漁人日子過得太辛苦了,他連稍微逸出工作常軌外的浪漫想像也被忙碌的營生給覆滅了。生活確實折磨人,一輩子孜孜碌碌,追求效率、追逐數據、追逐名利,讓自己匆躁忙碌不堪,忘了生命除了現實還有浪漫的可能。
這趟繞島計畫成就的是,將海島長期自我設限的疆界推到沿海,台灣越繞才會越大,加入海洋元素,海島才能海闊天空。
無論是否勇於冒險,或真的是個性浪漫,我確實是個愛作夢的人。
夢讓人飛翔,夢讓人暫時擺脫現實糾纏進入非現實狀態。前述的海洋探索計畫,有不少源自真實的夢,有些源自於夢想,甚至源自於所謂的白日夢。
夢想不實現一樣很美,但實現夢想會讓生命更美。
我常盡力讓夢想落實成真。
生命不能一直處於緊繃狀態,那將會困頓,將會彈性疲乏,激烈追逐後若懂得放逐一下便是撐開生命空間的浪漫。
除了積極敲門而非被動等待的態度,我還發現,浪漫其實就是夢想成真的最佳觸媒。
然而,怕瑣碎、怕麻煩一直是我的基本個性,就連向陌生人開口詢問這種基本能力,我也常猶豫裹足。其實,我並不果斷,而且一點也不勇敢。
那浪漫呢?
曾被女性朋友抱怨:「不解風情,一點也不浪漫。」
也許,多年與海相處,看懂了些海的性情。平靜時的海,常溫柔得讓人想要融入,想漂流其中,想沉眠於她懷裡不願醒來。暴動時的海,那躁動之勢、暴戾之焰,隨時就要摧毀一切,就要剝奪我的性命。只好放棄一切,埋首拼命、拚勁,逃難似的狼狽掙回陸地。
海洋從溫柔平靜到激盪暴戾間拉開的距離,我嗅到了她生命浪漫奔放與收斂間收放自若的自由。平靜而動盪,拉開的極限就是海的深沉與浪漫。
生命不能一直處於緊繃狀態,那將會困頓,將會彈性疲乏,激烈追逐後若懂得放逐一下便是撐開生命空間的浪漫。
動靜間若能收放自如,便是自由。
浪漫打開了生活嚴肅的羈絆,浪漫解放了困頓,浪漫讓生命更自由。
有了浪漫性情,該冒險時,並不勇敢的個性中就會釋出必要的勇氣。不果斷的,也要果敢的作判斷、做決策。
一張床換過一張,一艘船跳過一艘,一座城連接到另一座城, 醒來後常瞬間恍神,問自己:「這是哪裡?」 夢裡,我的船常停在紅綠燈下,等候前方十字路口一排海豚排隊通過。
風起雲湧,四季變化,雲沒有形狀所以自在,沒有名字所以自在漂泊。向海探索,冒險執行海洋計畫時,我會用力放下些既定且既以為是的念頭,換得的往往是更自由的心性與更大的揮灑空間。
真實與夢想的差別,關鍵就在動、靜之間,夢想若要成真,必須由靜而動,過程中要果斷、要勇氣,絕不能少的是浪漫。
我的生活日常,說好聽是單純,其實幾分單調。
跟一般人類似,我的生活概略分為:家居生活和外出工作。不同的是,我的家居和外出兩者間不是以「家門」分為宅裡、戶外,而是以我的家鄉「花蓮」為界。另外,兩者時間比大約三、七比。家住花蓮,但外出工作離開花蓮時間遠大於居家時間。
外出工作或許是執行海上計畫,也有很多時候是受邀到各地演講。常跟人玩笑說:「我幾乎每個禮拜將台灣繞一圈。」
台灣「北迴鐵路」、「南迴鐵路」名稱和意義像是為我而設,每趟出門,有時北迴出發,南迴回來;有時南迴出發,北迴回來。當然也很多時候,從港裡出發,一陣海闊天空後,從海上漂泊回來。
出入頻繁,四處落點,一張床換過一張,一艘船跳過一艘,一座城連接到另一座城,醒來後常瞬間恍神,問自己:「這是哪裡?」「是哪片海?」「是哪艘船(床)?」夢裡,我的船常停在紅綠燈下,等候前方十字路口一排海豚排隊通過。
高中時便強烈渴望擁有一艘船。那時的我,想在中秋夜開船到海上,躺在甲板上賞月。或者,在元旦清晨出航,讓第一道曙光曬在我的船舷。
出走和回歸,生活中的一趟趟頻繁的去回,空間因而跳躍,時間因而穿梭,日子在動態節奏下,彷彿失去了恆定間隔,如海流向度,方向不定,時快時慢,甚或盤旋打轉。
我的生活因為探索,因為冒險,因為浪漫,日子輕快,心中常有歡喜。
這輩子和「浪漫」、「流浪」、「漂泊」、「漂流」這八個字、四組字密切交錯合韻,八字水漾漾都從「水」字邊,從海洋獲得截然不同於陸地的養分和新機,我算是標準的海島子民。
小學時的志願是「燈塔看守員」,高中時便強烈渴望擁有一艘船。那時的我,想在中秋夜開船到海上,躺在甲板上賞月。或者,在元旦清晨出航,讓第一道曙光曬在我的船舷。這浪漫的渴望,確讓我這輩子擁有過好幾艘船,更重要的是,擁有不少航程經驗。
老天將我生在一座環海的島嶼,這座不算小的海島,最大環境特色,高山、大海。山林面積占了七成,東部面對的是地球上最廣浩的大片水域。不都這樣嗎,當我們渺小生命受大環境牽引、受大環境影響,山看多了想登山,海看多了想航海。但確有不少人問我:「何以選擇海為生活領域?」
外出工作或家居生活,海洋一樣流淌在我船邊、在我心胸、在我筆下或嘴裡。若是出海執行計畫,日頭從海面升起從海面落下,日子全在浪的顛簸裡浮盪。若是演講行程,別的也講不來,能分享的,就這一生水漾漾的海洋路。我試著以語言浪花鋪出演講場子裡的一片片海。
我的世界安靜極了。安靜的航過海峽、越過重洋,看著舷邊滾滾浪流,一隻鷗鳥錯過船桅,幾隻海豚船首躍浪或遠遠大鯨喘氣…
家居生活,難得卸下行囊,暫停外頭奔波,我會把握這段難得停下來的日子,安排大段時間寫作。書寫時,桌面就是海,文字如礁,鍵盤滴答響著的是新近的一段航跡波痕。我的寫作態度並不安分,經常離開桌面滿屋子走來走去,滿腦子是海的起落和魚的浮沉。
工作告個段落,動手做一餐犒賞自己。我的主食是魚,只要懂得挑選新鮮魚隻,無須太多烹調技術簡單料理就能讓腸胃出聲讚嘆。餐後散步,時常緣著家旁的溪流走到河口看海。因為當年推行賞鯨活動,與業者熟悉,若時間允許,也會安排幾趟賞鯨航程,到海上去,跟清水斷崖、跟海豚打招呼,順便帶一趟解說。
我的生活海洋圍繞,我的世界安靜極了。
安靜的航過海峽、越過重洋,看著舷邊滾滾浪流,一隻鷗鳥錯過船桅,幾隻海豚船首躍浪或遠遠大鯨喘氣,大洋中如此巨大的機緣,除了盡情接受及驚嘆,好像也沒必要多說甚麼。
演講工作,也習慣是安靜到達會場,以平靜的語調說海、談海。演講前曾讓多位接待我的學校老師擔心,如此安靜的人,會演講嗎?
小時候講話結巴陰影的影響,不善與人攀談。不得不出現的文學活動,習慣當聽眾。並不刻意,只是不曉得能講甚麼話題,常一旁靜靜聆聽眾作家與學者們博學、機智、幽默的對話。但談笑聲偶爾會忽然中斷,隨後有人問我:「你怎麼都不講話?」或「太安靜了吧。」時常尷尬的以為,會不會因為我的安靜,破壞了一起聊天的愉快氛圍。
「這個人在家或外出,屋裡都一樣安靜。」母親在世時曾這麼說我。
居家寫作,工作一天後到外出散步回來,這才發現,這一整天,尚未開口講話。寫作就是生活紀錄,將累積如天光漣漪般的見聞與經歷,讓文字乘著雲朵穿梭或下落,將這些留在眼膜、懸在心底的風景,用喀答喀答的鍵盤聲給講出來。
寫作心情散放於字裡行間,或激盪或漂泊,因為已經用文字講了一遍,好像也沒必要再用口語多說甚麼。
「這個人在家或外出,屋裡都一樣安靜。」母親在世時曾這麼說我。
平靜的日子飛快,再次整理行囊,準備外出工作。
慣性或惰性吧,每趟出門,心中都有一番掙扎。
家居生活,多麼悠閒、溫暖、安全、方便,安逸度過幾天家居生活後,整個身心就被甜住、被黏住了,百般不願離開這有糖有蜜的日子。
一踏出家門,就得面對現實,面對風雨日曬,面對繁瑣的行程和交通安排、面對大海或面對人海。
一踏出家門就得開始冒險,生活狀態將由奢入儉,難啊。
但外出和家居,如同生命不可少的出走和回歸。出門就是為了回家,出航為的就是返航。總是外出見識了外在世界,才有機會經由內省、內觀,改變自己,一趟趟累積成長自己。
每趟外出,都要給自己一個動人的理由,說服眷戀安逸的心,說服被安穩步伐黏住的腳。
有一天船隻航在地中海接近非洲北岸某漁村外海,駕駛台上,新任職的三副盯著雷達螢幕以焦慮的口吻問船長:「怎麼辦,我們船隻四周都是小漁船,這怎麼開船?」
「看見人世、城市、陸地以外,更多彩、更繽紛的不同風景。」多年來,這是說服自己不斷走出去、航出去的最大誘因。
屋裡屋外,城裡城外,陸地海上,溫度不同,光度不同,濕度不同,風的氣味不同,情緒自然不同。那雲朵飄得好高好高,那細碎浪花盪起的腳步聲,心情不再定點牢靠,旋而三百六十度盤轉,風雨險厄只是必要付出、必要承受的一點代價。
願不願意?讓自己不是被關住的將帥士仕,而是可以輕易渡河越界的兵卒。
窄礙容易窒息,容易受困,容易發霉生鏽,容易長苔瞌睡。
「動」是動物最大的優勢,但不少人選擇把自己種在家裡,宅在岸上。有人說,了解世界,何必麻煩,藉網路、藉螢幕不出門也行,何必外出承受辛苦,何必冒險。
那年搭乘貨櫃船遠航歐洲,印象深刻,有一天船隻航在地中海接近非洲北岸某漁村外海,駕駛台上,新任職的三副盯著雷達螢幕以焦慮的口吻問船長:「怎麼辦,我們船隻四週都是小漁船,這怎麼開船?」果然雷達螢幕掃到我們船點四周密密麻麻全是小漁船。船長用從容語調說:「三副,頭抬起來,眼睛離開螢幕,看看駕駛窗前的真實世界,真實世界其實還很寬敞。」
螢幕雖然提供我們方便、迅速的資訊,但往往呈現的是濃縮的、虛擬的、被編排好的世界。果然從駕駛窗望去,散布我們船隻四週小漁船間的距離,沒問題,允許我們船隻寬容通過。
我願意放下悠閒安逸溫暖穩定的日子,願意冒險,願意承受。因為,自己認知以外的世界,才是更寬廣深邃,才是一輩子探索不完的真實世界。
動才能擺脫糾纏,動才有碰撞出火花的機會,動才可能擁有海闊天空的視野。我是這樣說服自己,屋牆和山壁的距離,天花板和天空的落差,始終無可抵達的地平線和海平線,都是我這輩子要努力邁步、認真探索的方向。我願意放下悠閒安逸溫暖穩定的日子,願意冒險,願意承受。因為,自己認知以外的世界,才是更寬廣深邃,才是一輩子探索不完的真實世界。
出了家門,不再依賴,開始面對挑戰。
海洋變因多,不確定因數大,無論人員、裝備、執行技術,海洋計畫往往難度高、挑戰大。常提醒自己,海上計畫思慮得更細心更縝密。人究竟是陸生動物,離岸跨海執行計畫,面對的,從變化多端的天候海況,到後備支援不易,到海上生活適應等等。
考量越多,自我要求越大,成長也就越快。
每趟海洋計畫,浪漫想像,細心籌備,大膽冒險,得到的往往有如海面破曉、天光瞬轉、海面嘩啦一片璀璨在我心底的震撼。
廖鴻基演講時神情。(廖鴻基提供)

作者小傳―廖鴻基

花蓮人,三十歲後在沿海漁船上捕魚,之後從事海上鯨豚生態觀察多年,開創賞鯨活動,創辦黑潮海洋文教基金會,曾執行多項海洋計畫,也曾在東華大學兼任授課教師多年。出海工作後開始書寫海洋,著有《討海人》、《鯨生鯨世》、《漂島》、《後山鯨書》、《大島小島》、《海童》等二十一部海洋文學作品,獲得些文學獎肯定。

更新時間|2023.09.12 20:21 臺北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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