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振輔〈我所看見聽見的那個冬日──在滿洲〈中〉〉全文朗讀
我從小到大視力都好,除了高中因為太想戴眼鏡看看,而莫名其妙近視一個月外,視力檢查的結果始終是1.2/1.2。然而賞鳥那幾天,我感覺這雙眼睛無能得令人羞愧。別說想比張武找到更多鳥,連他指著遠方說「那裡有隻啄木鳥」的時候,我都害怕自己還沒有看到,鳥就要飛走了。
(一支淡藍色的箭穿過我們身邊。啊。我喊出聲。那淡藍色的箭鑽到林子裡,像一尾善於躲藏的淡藍色的魚。)
「灰伯勞。」張武說:「見過灰伯勞沒有?」我說沒有。於是我們開始追逐牠離去的方向,像漁人被一尾上鉤的魚拉著走。
伯勞的視覺在鳥類中非常出色,和許多猛禽一樣,視網膜上有兩個敏感的中央窩(人類和大部分鳥類只有一個,有些鳥類則沒有)。多出來的那枚深中央窩,讓牠們可以獲得極遠處的高解析度影像。鳥類學家哈汀曾描述過荷蘭的獵鷹人會利用灰伯勞來狩獵,那些獵鷹人藏身草屋中,把灰伯勞栓在屋外。當過境的猛禽靠近時(雖然對人來說仍然非常遙遠),灰伯勞會表現出不同程度的焦慮行為,這時獵鷹人就知道,鷹要來了。
每當我們在森林裡追丟了鳥,張武總說我們經驗太差。
我們一直沒有等到好觀察的灰伯勞,牠們總是稍縱即逝,只在心底留下一道灰藍灰藍的憂鬱殘影。
雖然眼球是自然界最精密的零件,完美到足以被十八世紀的神學家培里(William Paley)拿來當成反對演化論的武器,他認為「只有造物者才能創造出如此精緻完美的東西」。然而此刻我的(長期受到視力檢查認可的)眼球,在鳥的面前依然如此不堪。每當我們在森林裡追丟了鳥,張武總說我們經驗太差。沒辦法,誰叫我的眼睛就是比不上鳥的眼睛。
(鷹隼在雪原上空盤旋,有四隻,乘著氣流緩緩打轉,上升。但實在是太遠了,遠得就算用望遠鏡我們也無法辨識出種類。)
低領域性的烏林鴞若聽到其他鳥的鳴聲,幾乎只是如同聽見森林裡一枚落果的聲音。
另一群以視覺出名的鳥類是貓頭鷹。牠們和人類同樣朝向前方的那對眼睛,露出來的只是一小部分,事實上整顆眼球比表面上看起來大得多。由於大部分貓頭鷹在夜間或晨昏活動,因此對極微弱的光相當敏感。烏爾旗汗大約有十種貓頭鷹,有體型小至二十公分的縱紋腹小鴞,也有大至七、八十公分的雕鴞。中大型貓頭鷹常停棲在樹的尖端,有時在數百公尺之外就能看見橢圓形的小黑點。當發現非常可疑的黑點,我們就用望遠鏡確認,然後驅車前往,或者──如果是越野車也無法靠近的地方──就走過去。
那個早上,行駛在一條積雪的公路上,遠遠見到電線上佇立一個大黑影,將電線輕輕踩成一道不致令人緊張的優雅弧形。「烏林鴞。」張武說。當越野車靠近到某個程度時,牠就飛走了(貓頭鷹的飛行不發出一點聲音)。後來在森林裡又見到一隻烏林鴞,站在松樹尖端東張西望,巨大的臉盤,彈珠般的亮黃眼睛,小而銳利的喙,表情有點吃驚而呆滯的模樣。彼時突然飛來一隻烏鴉,粗魯地驅趕牠。兩隻鳥沿著森林邊緣追逐了很長的距離,一面在雪原上纏鬥。雖然烏林鴞是如此兇悍的獵人,但龐大的體軀在空中飛得笨,反而烏鴉敏捷伶俐。那看起來就像「湯姆貓與傑利鼠」裡面,被小傢伙耍著玩的大貓。最後兩隻鳥都消失在林子裡。
他說,有些老外大老遠跑到烏爾旗汗,就是為了看烏林鴞。在世界其他地方要找烏林鴞恐怕不容易,牠們不像其它領域性強的貓頭鷹,只要播放鳥鳴聲,領域中的個體就會試圖驅逐入侵者。低領域性的烏林鴞若聽到其他鳥的鳴聲,幾乎只是如同聽見森林裡一枚落果的聲音。
鳥類學者柏克海德曾說,他觀察過一隻圈養的烏林鴞,像嬰兒般躺在主人懷裡。
烏林鴞是聲音的獵人。雖然被羽毛覆蓋而看不出來,但牠們擁有大得不可思議的耳膜,渾圓的大臉盤如同接收訊號的碟型天線,讓牠們即便站在樹梢,也能聽見遠處的積雪底下,老鼠活動所發出的細微音響。鳥類學者柏克海德在《鳥的感官》裡曾敘述,說他觀察過一隻圈養的烏林鴞,像嬰兒般躺在主人懷裡。他伸手觸摸烏林鴞的頭部時,手深深陷入羽毛之中(那看似巨大的頭部事實上是十公分厚的蓬鬆羽毛),並發現烏林鴞的耳孔有四公分那麼長。
張武說他小時候養過一隻受傷的烏林鴞,還抱著牠看電視。也許他也曾經讓自己的手掌陷入烏林鴞十公分厚的的頭羽也不一定。
傍晚,我們回到早上去過的森林,又見到一隻烏林鴞(也許是同一隻)。牠自公路邊飛越一片寬廣的雪原,停在遙遠的松樹上。我們扛著腳架,一步一步橫渡雪地,刻意迂迴前行,假裝自己只是一頭迷失的鹿。(這兩隻奇怪的哺乳動物。那隻烏林鴞一定這麼想。)在雪地行走非常辛苦,每一個步伐都要高高抬起,然後深深沉入。(這兩隻動物走路很笨拙,而且很吵。那隻烏林鴞一定這麼想。)當距離剩下二十多公尺時,我們停下來,架好腳架。而牠似乎並不在意,只是東張西望。
雪地上和烏林鴞對視那一刻,我感覺心像是被針扎了一下。
基於敏銳的聽覺,貓頭鷹的羽毛演化出向外突起的齒梳狀邊緣,能干擾飛行時產生的氣流,而不發出一般鳥類的振翅聲響,讓牠們在衝向獵物時,仍能持續以聽覺進行定位。某些商業電影不是喜歡裝模作樣地放飛一群鴿子,伴隨那種我們所熟悉的「啪啪啪啪啪」的鳥類飛行聲嗎?而我們眼前的烏林鴞,盯著雪地,突然就無聲無息地俯衝下來。(簡直像是默片,此刻雪是雜訊,風的聲音是放映機的雜音。)
牠自樹尖俯衝而下,銳利的爪鑽進我們前方不遠的雪地,停了幾秒的時間。(在雪地上和烏林鴞對視那一刻,我感覺心像是被針扎了一下。)一轉身,就往很遠的地方飛走了。
究竟有沒有抓到老鼠呢?我貧弱的眼睛連這個都沒有看清楚。
狍子
大寒,二十四節氣的末尾,再過幾天就是新年。一早起來,灰亮的鎮上籠罩沉重的白霧──多麼寥落的天色。聽他們說,這是特別寒冷的兆頭。
「天氣太冷,鳥都躲到大山裡去了。」張武說著,那時越野車行駛在一座積雪的松林。因為雪實在太深,車子行進緩慢,引擎轟響,像一名呻吟的復健傷患,連我都為那輛三菱越野車感到難受。終於引擎蓋底下冒了煙。張武停車,也點起了菸。
他說,先休息吃個午餐吧,我們於是咀嚼著早上買來一張一塊錢的甜餅,並趁著空檔,從背包找出兩塊鳳梨酥(那是台灣空運而來的外交利器),想讓張武嚐嚐。他推辭說只要一個就好。我們堅持說,兩個口味不同(鳳梨和莓果),一定要嚐嚐。他收下後一直放在擋風玻璃前面吹暖氣,好像並不是很有興趣。
(遠方野豬走在新鮮的車轍上;像小鹿的狍子,蹦蹦跳跳地穿越松林。)
尋找動物時,得把心擰成一條敏感的弦,那讓你易於歡愉也易於受傷。
我們想找一種棲息在針葉林裡的黑嘴松雞,那黑色的大鳥,只分布在俄羅斯和中國東北。牠們會停棲在樹上,啄食針葉樹的嫩芽(張武指著地上的植物碎屑說,黑嘴松雞多久多久以前在這棵樹上吃東西),也可能在雪地行走。因為黑嘴松雞腿短,雪又深,在地面移動時,會拖出一道深深的凹痕,像一艘黑色的小船在雪上航行(張武指著船痕說,一天前或兩三天前,黑嘴松雞經過這裡)。現在他說,也許牠們已經離開這片森林,天氣實在太冷了。
(一道黑影驚起,舉目是,無數近乎透明的細雪花。啊──是烏鴉,我安慰自己,只是一隻烏鴉。)
尋找動物時,得把心擰成一條敏感的弦,那讓你易於歡愉也易於受傷。旅途中最容易見到烏鴉,常見的鴉科包含渡鴉、巨嘴鴉、小嘴烏鴉、灰喜鵲和松鴉等。烏鴉飛行時很像猛禽,偶爾也如鷹隼盤旋,因此見到遠處的烏鴉時,會讓我感覺自己是一隻不安的灰伯勞。
傍晚回程時,山腰處,松林上空有大鳥起飛降落,仔細看知道是一群烏鴉,也就不太在意。然而車子卻慢了下來。張武盯著那群烏鴉,突然停車,要我們在車上等一會兒,隨後一個人下車,踏入積雪的森林。
雖然禁獵,但有些打獵的還是趁晚上出來:只要用燈一照,動物的眼睛亮亮的,特別好找。
他在森林四處漫步,像是尋找什麼遺落的東西,越走越深,最後消失在裡頭。我們窩在車上取暖(應該低於零下三十度了吧現在)。過一會兒,他拖著一個大東西從深處出來,好像很沉,每拖幾步都停下來喘口氣。我們趕忙下車,發現是個硬得像石頭的狍子屍體,身上還拉著一條細繩。我們協力將狍子冰棒拖上公路。張武說,那幫王八蛋,打了狍子也不來收,森林裡有三條套索陷阱,另外兩條他給弄掉了。「挺沉的。」他試圖把狍子扛進後車廂,但實在太大了,於是拿出一把斧頭,「抗、抗、抗、抗、抗」地砍著狍子的肚子,然後一折一塞,收進後車廂。
「肚子已經給烏鴉吃空了。」張武開心地說:「但兩條大腿兒還能吃。」他又忿忿說,那些王八蛋,打了也不收,損人不利己啊。拿去吃就算了,放這兒爛。現在冬天還行,要夏天,過三、四天肉就臭了。我問他,這兒是禁獵的吧?他說是,但有些打獵的還是趁著晚上出來,只要用燈一照,動物的眼睛亮亮的,特別好找。
他說,剛剛看這裡一群烏鴉,就知道,裡頭肯定有東西。這隻是給烏鴉吃得差不多了,以前還撿過一個全的。他像小孩那樣興奮地說,之前跟一個老外看鳥,也是冬天,看到森林裡有烏鴉飛,進去找,發現一頭狍子。走過去瞧,嘿,那狍子還嘣登嘣登蹬腿兒。雖然活的,但眼睛都壞了。旁邊一群烏鴉,從牠肚子開了口,腸子都扯了出來。看那烏鴉厲害的。我問那老外,咋整兒啊(怎麼辦啊)?也活不成了,要不打死吧?老外說,喔,好啊。
我們就拿根棍子,打死了帶回去吃。
那個傍晚,一直到在鎮上分別為止,鳳梨酥都沒有動過,應該被暖氣吹得非常可口吧。我突然好想好想問問他,狍子肉究竟是什麼味道,能不能也讓我嚐嚐?
但終究沒有問出來。
帝國遊戲
如果你不是太年輕的人,應該多少聽過「世紀帝國」這款遊戲。選擇一個民族,發展自己的帝國,前往無人之處拓荒,和其他國家結盟,征服,或者被征服。你是帝國的意志,可以興建城鎮,建立軍隊,發起戰爭;可以差遣村民採礦、伐木、狩獵、牧羊、耕種、採果,或是赴死。
滿洲本來是女真人的故土,十六世紀時,建州女真部統一各部,創立後金政權,十七世紀入主中原建立清帝國後,這塊關外的荒蕪故鄉逐漸被遺忘。十九世紀末,俄羅斯開始進入滿洲開發,接著加上日本的介入,滿洲國政權的創建,共產黨和國民黨的涉足,滿洲成為了近代東亞帝國遊戲的場所。而烏爾旗汗這個地方,就像遊戲裡必然存在的,開採天然資源以供應帝國意志運作的邊陲小鎮。
聽到「豆豆豆豆豆」的啄木聲 ,請小心抓住聲音的線頭,另一端必然綁著一隻飢餓的啄木鳥。
這裡除了越來越少的伐木工,也有不多的狩獵者、牛羊馬的牧民、耕作的農夫,夏天的時候,當地人也騎著摩托車到山上採集野生藍莓。附近還有一座五九煤礦場,那工廠座落在徹底無際的廣大雪原之中,像一件被遺落的模型玩具。偶爾,我們會看到巨大的運煤車轟轟隆隆迎面而來。
那天沿著運煤專用的內線鐵路行駛。張武說,這裡用的還是傳統的蒸汽火車頭。有些外國人專程來烏爾旗汗,光拍這個。
遠離運煤鐵路,我們進入一座排列得整整齊齊的人造林,其中很多樹的中下段有斑駁剝落的痕跡,他說都是啄木鳥敲的。這一帶有黑啄木鳥、大斑啄木鳥、小斑啄木鳥、三趾啄木鳥、白背啄木鳥、綠啄木鳥等種類。如果仔細聽,有機會聽到「豆豆豆豆豆」的啄木聲,請小心抓住聲音的線頭,另一端必然綁著一隻飢餓的啄木鳥。
他又問,台灣軍隊的軍紀怎樣呀?這我們真的不知道了。
行駛在林間時,他忽然問起台灣多大?我們說,南北也就三百多公里吧,小小的。他問山多高呀?我們說快四千米,山多平原少。他問台灣多少人呀?我們說兩千三百多萬人,都擠在平原。他問台灣有多少兵呀?我們說,不太清楚呢,應該也不是很多吧。他又問,台灣軍隊的軍紀怎樣呀?這我們真的不知道了,我們說,大哥,我倆都還沒有當兵呢。
你們台灣人,想回歸還是想獨立啊?
Oh,我說,大部分台灣人,應該不會傾向統一啦。這樣啊,他說,美國現在是不是要駐軍台灣啊?彼時我才恍悟,那天早上,早餐店老闆正好在店裡提到美軍駐台,講的大約是前幾天新聞報導,川普的顧問約翰‧波頓表示,應該將駐守沖繩的部份軍力調配至台灣的事情。我們說,這事不清楚呢,新聞出來的時候我們都已經來到東北了。
他說,這樣下去總有一天台灣會讓美國占領去了。咱倆就像親兄弟是吧,好像家裡的遺產啊,咱倆兄弟分,總不能讓外人給拿了吧?領土這東西還是挺敏感的,真要獨立那肯定是要打仗的。你看台灣地方小,砲彈扔得再準也傷及無辜,苦的都是老百姓。誰都不想要戰爭,是吧?
我們追著一隻三趾啄木鳥。每次接近,牠就飛往更遠的地方。
戰爭?我糊塗得一塌糊塗。怎麼好像變成我們希望戰爭了?我打開車窗,讓風的聲音湧進車內,並往外尋找啄木鳥。(我們看到台灣人也是特別親切啊,他說,是吧!)等一下,聽見了沒?豆豆豆豆豆豆豆。(外人要欺負你們,咱兄弟肯定幫忙的呀是不是。)噓──別出聲,仔細聽,是啄木鳥。
(豆豆豆豆豆,豆豆豆豆豆。)
我們扛著攝影設備下車,在幾乎及腰的深雪中,往聲音的方向吃力行走。雪地上滿是哺乳動物大大小小的足印,縱橫交錯,蜿蜒如地圖上的河川、國界,或是破碎的海岸線。我們毫無美感地覆蓋以雪鞋的大腳印,好像進行一場虛無的拓荒,足印的殖民,渺茫的夢。啊──那迷人的音響仍在林內回聲。
(豆豆豆豆豆,豆豆豆豆豆。)
我們追著一隻三趾啄木鳥。每次接近,牠就飛往更遠的地方,停在樹的中段,敲擊幾下,往上走一點,再敲幾下,再往上走一點,然後飛走。啄木鳥是聲音的礦工,能憑藉敲擊木頭的聲音,找到棲息其中的昆蟲。彼時無線電對講機發出聲音,在森林另一頭的張武要我們過去。問他在哪裡。他說,踩著我的腳印就知道了。
張武等在足跡的終點,指著遠處說,哪,黑啄木鳥。
張武說,如果看到地上有新鮮木屑,表示剛剛有啄木鳥在附近。
多麼大的啄木鳥啊!那是我所見過最大的啄木鳥(恐怕也是所見過最美麗的),身長四十多公分,黑若烏鴉,頭頂血紅,停在樹幹靠近地面的位置,富有節奏感地敲擊木頭。每次敲打,都會噴出一些木屑。張武說,如果看到地上有新鮮木屑,表示剛剛有啄木鳥在附近。要是過了一天,木屑會覆上一層薄薄的雪。
我們追著黑啄木鳥到非常深的地方,看牠在每一棵樹上啄下一些木頭碎片,直至飛到再也看不到的地方。
沿著腳印慢慢返程,彼時突然出現巨大的高速敲擊聲,回響在林間。(豆豆豆豆豆豆豆!)三個人都停下腳步,仔細聽,聲音從什麼方向傳來?(豆豆豆豆豆豆豆!)那回音太驚人,以至於幾乎不像鳥類所能發出的聲音。
現在又安靜了下來。
有聽到嗎?那彷彿一把輕機槍對空連擊的聲音。〈中〉
作者小傳─徐振輔
1994年生於台北,現就讀台大昆蟲系,從事象蟲研究,偶有論文發表。喜歡攝影、旅行、貓。夢想拍攝野生的一角鯨、雪豹、天堂鳥等,有些人以為是神話的生物。心思打結時,會騎機車到山上睡一晚;靈感敲門時,也寫小說或散文。要是讓靈感在門外等太久,我會覺得很不好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