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13日傍晚,西岸那不勒斯(Nablus)遊行開始前,聲援運動的朋友表示接到政府來電警告「不許進行示威」,但仍堅持上街;活動一開始,就遭警方快速阻擋並遣散。同一晚PA總部所在地拉馬拉(Ramallah)的聲援活動則遭警方鎮壓,另有戴面具的不知名人士攻擊群眾,現場催淚瓦斯瀰漫、震撼彈作響,許多民眾包含記者均受傷或遭逮捕,最後活動提前收場。
政府表示,時值拉馬旦(Ramadan,伊斯蘭齋戒月)尾聲,示威活動妨礙開齋節前夕交通、造成社會動亂。
這起事件在國際上討論不多,西岸近期更人人自危,發言極為謹慎。我在當地請教幾位願意化名受訪的教授、學生、新聞工作者及社運朋友,對於聲援加薩的活動,他們分別支持或反對立場,對國際社會的媒體評論亦有不同解讀,給予一些值得參考的在地視角。
國際巴勒斯坦研究機構和智庫「巴勒斯坦調查和政策研究中心(Palestinian Center for Policy and Survey Research,PSR)」本月4日剛出爐一份民調報告,指出79%的巴勒斯坦民眾均希望政府停止制裁加薩。如果說上個月的官方鎮壓是對於民眾的殺雞儆猴,那麼近期的調查或許是一劑給予呼籲停止制裁者的強心針?只不過,國際社會的霧裡看花,與在地民情之間是否有所落差,仍值得繼續觀察。
以色列媒體保持安靜 西岸民眾謹言慎行
「我們只有一個敵人」,西岸一系列聲援加薩活動的主要訴求中,皆提出巴勒斯坦人應團結一致(solidarity)面對以色列的佔領及非人道行為,而非加劇同胞的水深火熱。
然而,表面上理想的訴求,實際上無法脫離政黨政治衝擊民生的複雜性。主掌今日巴勒斯坦自治政府的法塔赫(Fatah)及昔日大黨哈馬斯(Hamas)衝突12年來,前者掌控西岸、後者掌控加薩走廊,形同分治。法塔赫政黨主導的PA卻必須持續供應哈馬斯物資及經濟補貼,以助10年來被以色列經濟制裁以迫其投降、8成民眾仰賴國際援助生存的加薩地區。
缺乏信任關係的兩黨加上國際政治干預,彼此角色扮演的各種不服氣,終於在去年10月看似美好的開羅和解協議後浮上檯面。
採溫和派作風的法塔赫,與走激進派路線的哈馬斯,自2006年哈馬斯囊括民選議會代表、產生總理哈尼亞(Ismail Haniyeh)以來,就彼此衝突不斷。2007年,PA主席阿巴斯(Mahmoud Abbas)將總理哈尼亞解職,解散哈馬斯政府。雙方內戰一打,哈馬斯政黨控制加薩走廊,雙方各據山頭,也種下更深心結。
近年來,就連西岸當地人都覺得總統阿巴斯的路線愈來愈溫和,愈來愈朝以色列靠攏。「貪腐」及「勾結」成為常見描述阿巴斯的字眼,似乎人人均在靜待這位82歲高齡的總統卸職;就連其政黨法塔赫,也被質疑為自阿拉法特起路線一向過於溫和、頻頻與以色列握手的「賣國黨」。
尤其近年阿巴斯希望與以色列進行軍警合作、共同維安,引起廣大民怨,認為此舉是自己人打自己人,犧牲巴勒斯坦的建國希望,將未來葬送「佔領軍以色列」手裡。據安納札大學(An Najah University)2015年一份民調顯示,7成巴勒斯坦民眾皆反對此政策。然而阿巴斯相信,維安合作不僅對以色列有利,對巴勒斯坦建國之路也有利,因為巴勒斯坦將有能力向以色列證明自己的維安能力。
與此同時,阿巴斯愈堅持自己的溫和路線,哈馬斯就愈抨擊。法塔赫愈繼續與以色列協議、和談,哈馬斯就愈堅持自己的武裝路線。對哈馬斯頭痛許久的阿巴斯政府,從去年5月起一系列對加薩施壓的動作,如暫停配給電力、醫療資源、生活物資等,都意在奪回主控巴勒斯坦的權力。
「我認為阿巴斯走溫和路線,相較於哈馬斯,可以鞏固巴勒斯坦在國際上的名聲。但在地方上,實際上卻使巴勒斯坦失去對抗以色列的力量,以及建國的希望。」就讀東耶路撒冷大學的法塔赫青年團「沙比巴」(Shabbiba)學生領導人之一K分析。
去年10月,法塔赫、哈馬斯兩黨在大國斡旋下,於埃及開羅宣告終結10年分裂,簽署調解協議。相較於國際社會的慶祝氛圍,當地人除了亦期待未來的團結,卻也狐疑且謹慎地看待情勢發展──究竟兩黨是歡喜握手言和,或是水深火熱的哈馬斯不得不向法塔赫低頭?究竟法塔赫會應以色列要求逼哈馬斯放棄武力,或者八面玲瓏地將武裝力量地下化?究竟此舉將帶來以巴地區的和平,或更深的傷口與妥協?
而兩黨的表面和解,對以色列來說呢?究竟是威脅,或反而借力使力、漁翁得利?去年總理納坦雅胡(Benjamin Netanyahu)的發言模稜兩可,一反過往大力抨擊兩黨合作的姿態,似有蹊蹺。如今,巴勒斯坦民眾對政府提出停止制裁加薩的呼籲,PA高調鎮壓,以色列媒體亦異常安靜。
究竟因為恐懼?因為冷感?或暗自竊喜並刻意忽視?巴勒斯坦、以色列媒體與民眾分別提出不同解讀。這場落於傳統「以巴衝突」論述外的事件,國際媒體的態度亦顯得有些冷淡,恍若事不關己。然而巴勒斯坦內部政治,對國際社會真無影響嗎?
懲罰加薩=懲罰哈馬斯?
拉馬拉遊行當天,阿巴斯正肺部感染住院一週,隨後示威者遭大規模鎮壓。聽聞此事的外國遊客發出各種疑問:「又是以色列鎮壓嗎?」「這次巴勒斯坦自己人壓自己人?」《中東之眼(Middle East Eye)》報導中一位目擊者指出,反對遊行的群眾(似為法塔赫支持者)未受警方攻擊,反而受到保護,甚至攻擊支持遊行者。
我與同日人在那不勒斯、傳言已遭拘捕並遣送出境、實際上仍一切均安的加拿大紀錄片導演A在耶路撒冷相遇。已收拾行囊前往機場的他憂心地悄聲表示,那不勒斯的運動者勢單力薄(不如拉馬拉有上千人上街)、又受到官方警告,近日顯得有些噤若寒蟬。即使身為外國人,他也得小心翼翼自保。
4月份,「巴勒斯坦調查和政策研究中心」一項民調指出,即使有53%巴勒斯坦民眾均認為PA是人民肩頭的重擔,63%巴勒斯坦民眾認為自己無法「不帶恐懼地批判政府。」如今,無論屬於哈馬斯、或不屬於哈馬斯,所有加薩的巴勒斯坦人均亦感受到兩黨政治衝突的沉重負擔。
於拉馬拉第一學府比爾澤特大學(Birzeit University)教授國際事務的M,於6月13日當天抵達拉馬拉廣場,看到示威群眾遭受鎮壓,心情沉重。自18年前由歐美回到家鄉巴勒斯坦後,他就感受到壓迫當地人的力量不只來自以色列。當天不顧官方警告於那不勒斯示威、卻提早被遣散的運動者W也道出同樣想法:「巴勒斯坦有兩個最大問題:一是佔領,二是政府。」我還想問得更多,未知當晚,他就遭以色列軍方逮捕入獄。
任職於拉馬拉警察署新聞部的D,發言也很小心:「這件事很複雜,妳不要寫。」然而自稱「態度持平」的他,私底下的分析實際上與反對示威活動的沙比巴領導幹部K說法相似。K首先表示,拉馬旦期間本來就不適合抗議,除佔街釀成交通堵塞外,亦使有心反動人士有機可乘。此外又表示,週三(6月13日)前的週日傍晚,拉馬拉號稱千人上街、新聞照片裡聲勢浩大,然而照片中的群眾並非正在遊行,而是為了開齋節上街採買。「實際上,呼籲PA停止制裁加薩的民眾,根本只有小貓兩三隻。」這樣的說法,與PSR的研究結果南轅北轍。
「你的意思是,你認同政府的所有說法?」我質疑。
他思考了一會兒,告訴我:「加薩不需要幫助,也不需要這麼同情。」冷靜地說:「相信我,哈馬斯有能力維持加薩人的生活。」為了表達精確,他要求我打開翻譯軟體,由他直接輸入一段阿拉伯文。
這段阿拉伯文的內容大意是:哈馬斯擁有足夠金錢及資源,足以使加薩人民免於貧窮和飢餓之苦,然而,他們有必要持當地民眾的困苦現象作為籌碼,以持續獲得各國資源的挹注。
這令我想起與哈瑪斯親近的卡達、近期欲拉攏加薩走廊的埃及,問他是否意指這些國家?「當然不止。」他說。然而繼續追問下去,發覺這位視阿拉法特為精神父親、親近法塔赫的朋友,對哈馬斯最感冒的,並非對方將加薩民眾視為盤中棋,而是不願交出實權給PA。
在他眼裡,分別代表鴿派、鷹派的兩黨其實有存在的必須,若只採取單一路線,實不可能抵禦以色列的鯨吞蠶食,甚至期待巴勒斯坦立國。因此,去年兩黨於開羅握手言和後,阿巴斯政府希望哈馬斯交出加薩地區教育、民生等管治權,並願意讓其保有武力、轉而地下化管理軍事,然而哈馬斯依然不願妥協。
「你(哈馬斯)分明可以表面上放棄恐怖主義,轉為地下組織,阿巴斯也願意讓你這麼做。但若你依然想掌管一切、不願交出權力,那就好好證明你自己的能耐,好好照顧你自己的人民,別要求PA幫忙。」K總結:「我也不喜歡阿巴斯,但哈馬斯的頑抗,同樣在摧毀巴勒斯坦。」
巴勒斯坦藝術家S的看法,則與大多數支持聲援加薩的西岸民眾相同:「懲罰哈馬斯,不該等於懲罰『加薩民眾』,這個議題應該分成兩層次來討論。」他反對PA對加薩政府官員的制裁,因為在加薩,並非人人都屬於哈馬斯。
然而,理論上應可分成兩個層次探討的政策,始終過不了加薩、西岸分治多年長期缺乏信任的關卡。PA一面同意雇用、並由哈馬斯指派部分加薩公務員,一面卻頻頻擔憂:這些人會不會領政府薪水,卻只聽命於哈馬斯?信任匱乏,是長期以來兩地人民移動不自由,接觸、通訊都受限的加薩與西岸,早已付出的代價。
然而,也正因兩地長期的缺乏接觸,西岸民眾對加薩民眾的刀殂魚肉能感同身受,甚至跨越黨派、集結成罕見不受任何政黨支持的大型示威活動,其本身具有其相當難得的意義。渴望團結一致、抵禦外侮的巴勒斯坦民眾,均不希望巴勒斯坦內部再搞分裂遊戲──無論指的是哪一黨。
在下一次大選來臨之前,假使巴勒斯坦內部政治鬥爭未能找到解藥,兩地、兩黨微薄的信任關係未能持續深化,那麼阿巴斯政府的每一次專斷孤行,都可能帶來民眾更大的反彈,或對明日建國夢的失望,同時,亦帶給以色列更大的良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