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栢青書評〈我們還需要更多的路內──《雲中人》〉全文朗讀
想把青春寫好的人都該去看看路內,2018年底台灣所發行路內長篇小說《雲中人》裡,這句話標誌出青春的模樣:「那以後我再沒有遇見她……我身上某一部分留在她頭髮中,事實上,我失去那天晚上的好運,不管我喝得多醉,再沒有帶任何一位女孩去操場後面……」,以「那以後……」、「從此再沒有」構成句子,描述青春的句法不一定非要如此,但失去青春的句法倒一定是這樣。青春未必要寫,失去青春卻值得大寫特寫。我以為這是很多描述青春的小說好不好看的準線,重點不在青春,而在失去。我們不一定對他人吶喊狂放的青春有感,但對失去倒是知之甚詳。
路內第一本小說《少年巴比倫》有一種好看,在於他筆下是青春年少,那麼衝,待飛揚,偏偏開始在尾巴上,少年路小路滿腔愛意卻身處一群老阿姨的車間裡,一身精力都耗在九零年代轉型在即改革將至的廠子中,少年還有很多愛,有無限可能,所以碰撞出火花,生出許多事來,但空間到底是限縮了,時間則先到底了,少年的青春竟然是在終結時開始。於是他的存在總莫可奈何帶有一種「失去」的感覺,而且這莫可奈何竟是理直氣壯的,因為,那是時代讓我們失去。
《少年巴比倫》後路內推出續作《追隨她的旅程》,但他第三本書《雲中人》則另起爐灶,把「失去」推向另一個層面。《雲中人》時間點抓在2001,那時發生什麼事情?彼時網路於中國初盛,下課就泡網咖,「一排排幾近淘汰的舊電腦,硬碟發出嘎嘎的呻吟,鍵盤比球鞋還髒,一抬眼看到都是民工、高中生和社會青年」,那時大學生的夢想是「矽谷、軟銀、上市、那斯達克、第一桶金」,但還沒衝上所謂「網路革命」的浪頭,隨即迎上是「網路泡沫化」、「IT產業大舉裁員」,路內筆下豈只是「開始於結束之時」,《雲中人》更狠,把「未來」也泡沫般取消了。不只時間如此,小說裡場景也安排在一半改建一半荒廢的T城。大學旁是工地正在蓋,天空遮雲蔽霧,城市裡主人翁去的店要不快倒了要不已經倒,網咖是舊網咖,咖啡館老闆跑路,人都隔隔不入,朋友與女孩都睡睡就跑,滿大街有強拆和改建的武鬥人潮,「一切以為堅固的都煙消雲散了」,時間軸上前望不到頭,後探不見底,空間裡腳又踩不到地,如果說青春就是失去,那《雲中人》面對的則無謂失去,而是根本未曾擁有。
路內透過小說形式捕捉了年少時代的靈魂
具體而言就是小說中路內所謂的「乳溝時代」吧:「我們生活在一個乳溝時代,乳之風光必然依賴於乳溝,但乳溝之存在則沒有任何實際效用,乳溝甚至連器官都算不上,它其實是個負數,是一道陰影而已。」雲中人的主人翁站在那個當口,在乳溝──其實什麼都不是的陰影裡,仰望這個其實未曾擁有的年代,面前再聳立,也不免讓人虛無了。
而當過去與現在都被被取消,所能憑依的,就是現在了。那這個當下至少要快樂些吧。路內的故事乍看總是歡快的,講笑話,逗樂子,打架打網咖兼打炮,但越歡快才越感傷,我覺得這裡才是路內小說技術所在:他偏愛在終結時開始──在他早期小說中,總使用「我跟你說故事」的方式描述。「說故事」意味著故事中的時間總是已經過去的,故事中所有的現在式其實都是說故事人的過去。於是,就連真正的「現在」都消失了。《雲中人》正是用「結束在開始」的形式說了一群「開始在結束」的青春少年少女與他們的時代──事實上,回頭看小說目錄,第一章是「遺跡」,可不正是從結束開始,而尾聲標題正是「在開始的地方結束」──於是小說便有雙重的結束,雙重失落。力道乘以2,哀傷很夠力,追懷都添了餘韻。
《雲中人》用心於形式與寫作策略,乍看是類型──拿鐵鎚到處亂敲女生頭的「敲頭殺手」到處出沒,認識的女孩一個一個倒下了,少年出發去辦案。有趣的是,懸疑作為一股推進力,他應該是不斷加壓的,透過事件的逐層堆疊累積其爆發力,但在《雲中人》裡,路內總在跑題,一會兒火車頭,一會城門樓,多線並陳,亂針刺繡,藉用小說中的描述來形容就是「事情像是散落的珍珠項鍊」。當各種事件並陳──小說家有意識的調度時間,且不只是開始與結束的互換,這中間敘事時間穿織盤繞──他帶來一種奇異的閱讀效果,我們的時間感知錯亂了,於是誕生了敲頭事件自身之外另類的「懸疑」──不是來自於事件本身的獵奇或是嗜血的衝擊,而是源於各種事件如此排列後,整體閱讀下來所帶來感覺或心理上的茫然、反覆。而這也是青春期所顯現的精神樣態吧。路內透過小說形式捕捉了年少時代的靈魂。
有一些東西永遠失去了,而有一些物事,則變本加厲變形
《雲中人》丟出種種問題,製造懸疑,卻不必然給答案。話說回來,答案真這麼重要嗎?傳統懸疑推理小說總要問「是誰做的」、「怎麼做」、「為何這麼做?」,《雲中人》裡主人翁夏小凡許多次成為福爾摩斯,和他親愛的華生──多半是新搭上的女孩似模似樣進行推理,演繹法和歸納法交叉運用,但越像一回事,越明白不是那一回事,夏小凡最後給出,總無關答案,更多是關於方法──「你的推理鏈上有太多的必然性,卻忘記了偶然性才是驅動宇宙運轉的法則」、「非線性變化也是世界的常態,而線性變化不過是學者們用來欺騙大眾。」──或者說,這便是此世界之實相。在我想來,那就是「黑天鵝效應」,突變比起漸變帶來決定性影響。所以推理無用,常態無所以依,這確確是個問題。但這個問題,更像小說裡一切的答案。
小說家何以如此做?那也許再明白不過,這裡有路內的野心,他想讓小說的胃納更大些,不只是寫青春,不只是感傷個人的失去,應該還有些更大的什麼──有一些東西永遠失去了,而有一些物事,則變本加厲變形,「我不是在尋找這個人,而是在尋找那些被扭曲的東西。既使我不去尋找,他們也會再某個地方等著我。」小說的敘事基本上歸結在這幾句話裡,而這個「扭曲」在新世紀裡結合了時代的特徵,路內很應景,更應時,藉由世紀初正火的電腦與網路的譬喻來詮釋,他在小說裡定義有一種人為「按鍵人」:「我一直認為,世界上有一種人叫作『按鍵人』,他不諳控制之法,他只有能力做到表面的掌控,將某種看似正義的東西作為自己的理由,充滿形式感卻對程式背後的意志力一竅不通。」、「我始終認為,那些通過傷害他人的肉體而獲得精神快感的人,就是我所定義的『按鍵人』……不用邏輯,也無需愛或恨。在罪惡行為的兩端,動機,以及必須承擔的結果,對按鍵人來說都是不存在的」,我不知道那算不算是村上春樹所說「缺乏想像力」,所以對他人之傷害無感,而只能反覆的按鍵、跑程式,成為單調的機械……而小說中比恐怖更恐怖的是,就算不去招惹,不去看,你跑不掉的,這些恐怖「他們依然會回來」。
而我覺得,《雲中人》體現的時間策略和形式安排,會不會也是路內對自己的小說時間和慣有形式的突破,例如《雲中人》最後一章依然是「我告訴你一個故事」,但這個小故事的時間,如果放回整本小說的線性時間裡,應該是《雲中人》世界最早發生的事情,但它卻被放到最後,而且正因為放到最後,「意義」反而因為時間扭曲而誕生了,我不知道讀者將如何詮釋這個「上一代『來互相傷害啊』」,而下一代依然「我持續尋找你」背後的心理或動機,但我在想,它其實破解了「我告訴你一個故事」這個起手勢本身的宿命性,正因為時間的前後顛倒,那使得「我跟你說一個故事」並不意味「一切總是在過去已經決定了的」,這讓封閉成了開放,讓某種詛咒(一切都被決定好了)成為某種祝福(就算如此,依然可能……)
異色、怪異、陌異,讓小說更深沈,也深邃了一些
當然,《雲中人》寫於2012年,故事裡的青春風風火火,總是發生在彼岸,以為很近,到底有點隔。但說遠嘛,老實說哪個大學生不是他筆下這樣。所以這裡頭一個閱讀的樂趣當然是,作為一個2018年的台灣讀者如何去接受並理解其語境與時代背景。
小說開始於敲頭殺人狂。拿鐵鎚敲人頭很恐怖嗎?我們需要一點想像。因為我們住的地方實在太小了,城市變化得太快。上一次對都會空間的恐懼是否是捷運列車無差別攻擊?而說到與《雲中人》時間相接近,可能是九零年代末的陳進興、林春生、高天民之追捕,入侵民宅、五常街巷戰、綁架威脅……但那也是逐步包圍並縮小範圍圈的,是封閉式的,和發散大霧中神出鬼沒的連環殺人犯有點距離。話雖如此,《雲中人》依然帶給我們閱讀的快感,路內不只擅說情話,也能講鬼話,《雲中人》中調度許多生活性的恐怖場面──大霧中的跟隨者、門外等待的人影、偶然醒來由窗外望進來的一張臉,以及眾多失蹤、死亡、跟蹤……那讓小說有一種寫青春少見的異質,就是這種異,異色、怪異、陌異,讓小說更深沈,也深邃了一些。
此外,小說扉頁有黃宗潔寫下推薦:「乍看之下,他似乎帶點村上春樹的氛圍」,黃宗潔比誰都敏銳,村上春樹小說的元素點綴其中:尋貓、連接生死的夢與異空間、深井,連人物的塑造都帶著點村上的特色,被符號化、以身體部分代替全體,有趣的是,那是誰的村上春樹?台灣讀者慣熟於賴明珠的翻譯,而路內的村上春樹是簡體版本林少華腔的。語言構成我們的認知,在陌生的腔調裡捕捉我們共同熟悉的故人身影,那也構成另一種疏離又貼近的氛圍。
「那以後……」、「從此再沒有」讓青春變好看了,但我多怕那也是描述文學的句式。2017年末到2018年底,短短一年,台灣陸續出版了路內四本長篇,《雲中人》從時間裡突圍,但時間永遠不夠。好看的小說也是。或者,我們還需要更多的路內。
本文作者─陳栢青
1983年台中生。台灣大學台灣文學研究所畢業。曾獲全球華人青年文學獎、中國時報文學獎、聯合報文學獎、林榮三文學獎、台灣文學獎、梁實秋文學獎等。作品曾入選《青年散文作家作品集:中英對照台灣文學選集》、《兩岸新銳作家精品集》,並多次入選《九歌年度散文選》。獲《聯合文學》雜誌譽為「台灣40歲以下最值得期待的小說家」。曾以筆名葉覆鹿出版小說《小城市》,以此獲九歌兩百萬文學獎榮譽獎、第三屆全球華語科幻星雲獎銀獎。另著有散文集《Mr. Adult 大人先生》(寶瓶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