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宗潔書評〈十八年四個月又零六天──《神探柯南‧道爾》〉全文朗讀
想像一下這樣的狀況:一位富有且獨居,只有女僕照料日常生活,但你完全不認識的老婦人慘遭謀殺,事發後警察發現老婦人的一枚新月形鑽石胸針失竊了。很不幸地,你最近恰巧也典當了一枚新月形胸針……你認為自己會被當成凶手嗎?故事聽到這裡,你可能會懷疑,這是那個有名的話本小說《錯斬崔寧》的現代改編版吧?──像崔寧那種路上偶遇女子同行,身上偏又帶著恰好和對方丈夫被強盜殺害奪取的十五貫錢相同金額,便招來殺身之禍的遭遇,要這麼湊巧又倒楣,也只有在虛構小說裡才會出現吧?
的確,不同於文學作品裡刻意安排的「巧」禍,真實世界沒這麼剛好,新月形雖不是甚麼太稀奇的設計,兩枚胸針要長得一模一樣畢竟機率不高──老婦人的女僕指認後表示:失竊的胸針只有一排鑽石,而你那枚華麗些,有三排鑽石,而且當鋪老闆也幫忙做證,你典當胸針的日期遠比命案發生早了一個多月。你心想太好了,終於沉冤得雪可以平安回家了對嗎?不,警察宣布,就算胸針長得不同,人一定是你殺的,乖乖去坐牢吧。這就是1908年發生在奧斯卡•史雷特(Oscar Slater)身上的真實經歷,從他入獄到柯南‧道爾(Sir Arthur Conan Doyle)為其洗刷罪名恢復自由,足足過了十八年四個月又零六天。
新月胸針的當票成為最後一根稻草
不過,若以為瑪格麗特‧福克斯(Margalit Fox)的《神探柯南‧道爾》,只是一個描述神探如何抽絲剝繭破解懸案,拯救受冤屈無辜民眾的推理故事,就太簡化了這部紮實嚴謹的非虛構作品所涵蓋的面向。以真實案例帶出有關司法、正義等思考的作品,近幾年並不少見,例如布萊恩•史蒂文森(Bryan Stevenson)《不完美的正義》、亞當•班福拉多(Adam Benforado)《不平等的審判》、湯瑪斯•達恩史戴特(Thomas Darnstädt)《法官的被害人》,都觸及了人性、體制等各個層面的局限,如何讓彰顯正義這樣的理想終究因各種盲點而蒙上陰影;亞歷山大•史蒂芬斯(Alexander Stevens)《9.5件完美謀殺案》,更是「逆向思考」地透過各種免於刑責的犯罪實錄,說明「完美謀殺」遠比想像中輕易的現實。《神探柯南‧道爾》看似可置於此一書寫系譜中,但由於涉入案件的主角之一,乃是創造了福爾摩斯的柯南‧道爾,遂讓此事染上更為傳奇的色彩。
事實上,《神探柯南•道爾》透過奧斯卡‧史雷特波瀾起伏的一生所帶出的,乃是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英國整體社會文化的橫切面,它涵蓋了伴隨都市化與現代化發展而生的各種焦慮,包括對窮人與移民的不信任、與猶太人的矛盾、對社會治安的不安,以及在都市匿名性下,期待透過面相學等方式,辨識他人的心理需求,它們彼此糾結,或隱或顯地在這個案子中產生影響。而柯南‧道爾一生所創造、堅持、追求與對抗的,亦無一不映照出他所身處的時代縮影,他透過小說發明的若干偵查方法,更被實際應用在科學辦案中,充分體現文學創作與真實世界互動的軌跡與可能。
話說從頭,吉爾克里斯命案原本並不符合「懸案」產生的條件。吉爾克里斯小姐住在當時僅次於倫敦的英國第二大城格拉斯哥,附近的住戶都是世居於此的中上階級,治安並不算差,但生性謹慎的她擔心被搶劫,仍在家裡設了重重關卡,更和樓下鄰居約定了遇到狀況時的暗號:在地板上敲三下。事件發生時,鄰居亞當斯正好在家,聽見暗號上樓查看的他和採買回來的女僕海倫,竟遇見行凶後匆匆離開的凶手本人,更重要的是,海倫根本認得那個人,她還跑去吉爾克里斯小姐的外甥女瑪格麗特家說了這件事。事情發展至此,破案應該易如反掌吧?但海倫與瑪格麗特基於某些理由雙雙翻供,再加上一位想要領取破案獎金的「目擊者」瑪莉,案件開始往偏離軌道的方向傾斜,新月胸針的當票成為最後一根稻草,沉甸甸地壓在史雷特近二十年的人生上。
他們為何又如何可以一口咬定史雷特就是凶手
可是,史雷特典當的新月胸針很快就被證明並不是命案中失竊的那枚,雖說警方面臨破案壓力,不願對嫌犯放手的心態可以理解,但他們為何又如何可以一口咬定史雷特就是凶手,就得回到當時的時代氛圍才能理解。吉爾克里斯命案如今並非大家耳熟能詳的案件,但在那個時代,卻有一個至今仍被視為「世紀懸案」,並被染上無數傳奇與恐怖色彩的知名案例,就是「開膛手傑克」。若要列舉以開膛手為題材的文學、影視作品,將會是一份非常可觀的名單,無數作家更宛如化身偵探企圖解開這世紀之謎。但最耐人尋味的事實是,其實開膛手傑克從來不是懸案,負責偵辦的警官打從一開始就鎖定了真凶,百年後透過DNA證據輔助得出的真相,只是再次確認了這個事實。(註1)
那麼,警察明明已鎖定了嫌疑犯,更確認了真凶是誰,何以仍任由他逍遙法外?這就得回到案發地點當時的背景,倫敦東區乃是工業革命期間「惡臭產業」的所在地,多數居於此地的都是移民勞工與底層貧民,治安敗壞、犯罪與疾病充斥。(註2)在俄國沙皇亞歷山大二世遭到暗殺後,由於謠傳凶手是猶太人,導致東歐開始了一波迫害猶太人的風潮,大量猶太人逃離故鄉,來到倫敦的這批猶太人同樣集中在東區,眾多的失業人口造成更多問題,他們與其他移民的矛盾也益發嚴重。在這樣的情況下,真凶波蘭裔猶太人的身分,讓這起連環殺人案不再只是推理小說中神探與疑犯的對決,而是牽涉到更複雜的種族情結。負責調查該案的警官之一羅伯‧安德森(Robert Anderson)篤定地在回憶錄中提到:「唯一清楚看過兇手的人面對兇手時,會毫不猶豫地指認嫌疑犯,卻拒絕提供對嫌疑犯不利的證據。」(《追蹤開膛手傑克》,頁264)因為那唯一的目擊者,和凶手一樣都是猶太人。儘管他強調自己不是以犯罪專家的身分,而是以調查警官的身分在陳述事實,他的態度與指認仍激發了猶太與反猶群體間的更多矛盾與憤怒。
其實一直有人想為本案伸出援手
之所以需要對開膛手傑克的案件進行這些補充,是因為唯有如此,我們才能了解史雷特何以一旦被鎖定之後,就幾乎難以翻身,因為像他這樣的「賭徒、外國人、猶太人兼疑似淫媒」(頁62)恰恰符合了當時所有英國社會中產階級以上民眾普遍不信任對象的條件。即使蘇格蘭的反猶太氛圍最初不如英格蘭明確,但大量湧入的移民也讓他們的態度逐漸改變,如福克斯所指出的:「史雷特的被捕與受審,激化蘇格蘭的反猶太情結。這個案子的核心是反猶太信念的兩大基石:鮮血與金錢。它還觸及另一個英國中產階級最敏感的議題:越來越多猶太新移民成為嫌疑犯,特別是賣淫與淫媒這類可恥罪行。」(頁70)
另一個關鍵,則在於當時犯罪學的研究仍在發展階段,儘管身分與指紋鑑定的技術當時已經開始在破案上發揮作用(註3),但相信透過外型特徵可以辨識出罪犯的想法仍然普遍。福克斯在書中不客氣地稱這些人為「偽科學家」,認為這些美其名為「犯罪人類學」或「科學犯罪學」的說法,乃是「為維多利亞時代的人種、民族與階級歧視披上科學外袍」(頁71),但此種將人分類的方式,確實為許多人帶來一種想像的安全感,她認為這就是歷史學家彼得•蓋伊(Peter Gay)所謂的「便利的外人」(convenient Other),「這張臉孔一旦被辨識出來,就可以被社會驅逐,把他製造的恐懼一併帶走。」(頁72)而那便利的外人,就是史雷特。
不過,福克斯透過爬梳各種文獻所重建的這段歷史,儘管整個偵查過程與史雷特含冤入獄的經過令人感覺匪夷所思,但她並非意在將其扁平化成為一個無辜受屈、天道不彰的悲情冤獄故事,相反地,她讓我們看到其實一直有人想為本案伸出援手,除了柯南‧道爾的長期奔走之外,偵查員約翰‧川屈(John Thomson)也在隱忍五年後,用他偷偷抄錄的警方文件作為證據,要求重啟調查。只是真實世界的各種利害糾結,遠比推理小說更複雜,川屈的正義感換來的,只是自身被免職的羞辱。史雷特終究要等到柯南‧道爾「將福爾摩斯的思維模式成功複製在現實世界裡」(頁216),將他過人的邏輯、高明的論辯技巧,運用在案件的分析中,並發揮他巨大的影響力喚起民眾與政府高層對案件的注意,才迎來生命的轉機。
將讀者從happy ending的美好結局中打醒
對於福爾摩斯的書迷來說,《神探柯南•道爾》最迷人之處,或許在於本書也如同一部柯南•道爾的小傳,無論是福爾摩斯原型人物貝爾醫生的風采、福爾摩斯的邏輯推理過程、柯南•道爾曾實際介入並成功翻案的「喬治•艾達吉」冤獄案等,都有精彩的陳述。但我卻認為,本書最深刻與令人低迴不已之處,其實在於福克斯並未選擇將這個故事停格在史雷特沉冤得雪,感恩出獄的那一刻。人性的晦暗與複雜處正在於,他是個無辜的人,但從來不是完美的人,但當我們述說這些承受冤屈的不正義故事時,常會有意無意地忽略了那些不完美的部分,讓他們呈現出一種絕對的受害者形象。但一個人無須為自己未曾做過的事而受刑,與他是個什麼樣的人其實是兩回事,只是在我們所熟悉的冤獄故事中,那個部分是作者與讀者都不太喜歡的,不夠純粹的面向。
但《神探柯南•道爾》選擇將讀者從happy ending的美好結局中打醒,史雷特出獄後對柯南•道爾的滿心感謝,因柯南•道爾所捍衛的價值與原則而逐漸發生變化。福克斯不只一次強調,史雷特是個反覆無常的人,因此他出獄時最初宣稱絕不申請賠償,兩人在這個部份開始產生了分歧,柯南•道爾堅持史雷特應要求合理金額,並運用這些錢來支付律師費,以及他為此案尋人和刊登廣告的費用。一則美談由此變調,柯南•道爾並非在意或需要那幾十英鎊的廣告費,但他認為這是做人的道理,史雷特在收到冤獄賠償後,卻主張那是他應得的,不願用來支付或賠償任何人,事件最終以柯南•道爾向史雷特求償二百五十鎊黯然收場。神探伸張正義的故事,卻演變成一場荒腔走板、忘恩負義的難堪戲碼,自然讓柯南•道爾灰心失望,但他仍以一貫的優雅和理性,為此事下了一個寬容的總結:「一個人經歷十八年的冤獄,出來後不可能健全如昔。」(頁346)
而歷史更諷刺的地方或許在於,經歷了漫長冤獄之後的史雷特,不只無法健全如昔,也失去了他的國籍。終生沒有回到德國的他,卻因此逃過了一九四二年家鄉的那場猶太人迫害,免於死在集中營的命運。「便利的外人」讓他付出二十年的人生,但對「外人」更瘋狂的仇視與傷害,早已隱身在歷史的轉角處蠢蠢欲動。回看史雷特案,這或許才是最讓人感嘆之處。對他者的恐懼終將發酵成真正的恐怖,而歷史總是無窮反覆。人們若不能對此有所體悟,史雷特案終究會隨著時間流逝而遭到遺忘,只在無盡相似的案件中,成為那空洞而微弱的回聲。
註釋
- 關於這個部分,可參閱羅素•愛德華茲(Russell Edwards)《追蹤開膛手傑克:DNA科學見證解密百年懸案》(台北:商周,2016),該書透過第四位受害者凱薩琳•艾道斯(Catherine Eddowes)身上被保留的沾血披肩,以及艾道斯和「開膛手傑克」後代的DNA,證明了警察當年就知道的事實。
- 想了解倫敦東區當時的狀況,可參閱傑克•倫敦《深淵居民》(台北:群星文化,2015)一書。
- 英國首度用指紋偵破命案,是1905年的德特福特區命案,可參閱奈傑爾•麥奎里(Nigel McCrery)《無聲證人:血腥迷人的近代法醫史》(台北:臉譜,2017),頁68-76。
本文作者─黃宗潔
國立台灣師範大學教育心理與輔導系學士、國文學系碩、博士。長期關心動物議題,喜歡讀字甚過寫字的雜食性閱讀動物。著有《生命倫理的建構》《當代台灣文學的家族書寫──以認同為中心的探討》《牠鄉何處?城市‧動物與文學》《倫理的臉──當代藝術與華文小說中的動物符號》。現任國立東華大學華文文學系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