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命的第三查某囝
淑青忽然好想喝楊桃湯。
滾燙的楊桃湯,用乳白圓瓷碗盛,入口前再加兩大湯匙的砂糖,感冒時喝,暢通塞住的鼻息,紓緩腫脹的喉嚨。寒冬雙手握著圓瓷碗,褐色楊桃湯的蒸氣撲鼻撞眼,凝視著混濁的熱湯,彷彿手心握有煙雲氤氳的山中湖泊。夏天喝冰的,加入一大堆冰塊,淋上龍眼花蜜,順時針、逆時針胡亂攪拌,大口暢快灌入身體,額頭瞬間冰凍,此生未聽聞過夏天。
小時候家裡常有楊桃,一整籃送來,橙黃熟美,用軟刷輕輕洗淨,用刀削去果實稜邊,橫切片成一盤星星,淋煉乳,撒梅粉,蘸紅糖,滿口馨香。母親會把吃不完的楊桃放入大玻璃罐裡用鹽巴醃漬,密封一週就可食用,與紅棗、枸杞熬清甜雞湯,或入紅茶。淑青最愛的是楊桃湯,把醃漬的楊桃渣汁分離,小火煮沸,上桌再入糖或蜂蜜。
每次被打,她就想喝楊桃湯。
但她不准許自己喝。
以前在島嶼中部鄉下,媽媽教她們幾個姊妹種水果,田裡有木瓜、香蕉、仙桃、百香果、芭樂,收成自家不留,拿去大菜市擺攤販賣。人們總說「第三查某囝吃命」,排行老三的女兒特別好命,爸疼媽愛,生來一輩子納福富貴。爸媽的確特別疼她這個三女兒,知道她喜歡吃芭樂,總是偷偷留幾顆給她,她自己找個角落靜靜吃掉芭樂,完全不跟其他姊妹分享。
但她現在完全不吃芭樂了。以前愛吃的,現在全部不吃。以前憎恨的,現在她逼迫自己動筷,夾滿滿一碗,甚至不配飯,微笑慢慢咀嚼,通通吃掉。以前的她,最恨青椒、茄子、苦瓜、青花菜,她認為這些食物的顏色、長相都趨近怪物,醜惡畸形就算了,竟然還表裡如一,味道、質地都詭異,每吃必吐。但她現在吃這些蔬菜,特別常吃苦瓜,滋味越苦越好,瓜的表面越崎嶇越好。她喜歡自己躲在廚房裡,閉眼撫摸苦瓜表皮,顆粒如瘤,起伏險峻,她猜想,自己的內在就是這種觸感吧?自己絲緞光滑的外表下,其實隱藏著一粒一粒的瘤。瘤堅硬頑固乾燥,日夜悄悄生長,沒有任何藥物可解,不斷惡化。她自己想像,若是有辦法把自己像毛衣一樣由內往外翻,就會顯露真面目,自己根本是一隻醜陋的長瘤怪物。所以她穿名牌服飾,試穿時仔細閱讀成分標籤,如果是百分之百純羊毛、純馬海毛、純喀什米爾毛、純蠶絲就結帳,一看到聚酯纖維就放回架上。她需要最光滑細緻的高貴武裝,才能遮住該遮的瘀青,這世界才不會發現她其實是一顆長滿瘤的苦瓜。她皮膚上好多瘤,腫脹烏黑,一段時間復原之後往內長,躲進她身體的內部,表面摸不到,骨骼血管臟器卻都感覺得到。她強制自己多吃苦瓜,且一定帶著微笑吃掉,因為自己就是長了一堆瘤的苦瓜,吃苦瓜就像是把自已吃掉。一口接一口,吃掉自己,直到自己慢慢消失不見。
吃苦瓜、吃青椒、吃茄子,也是跟過去的自己決裂。
爸媽知道她不喜歡茄子,小時餐桌上就絕少出現茄子。小時候住三合院,五姊妹和爸媽同擠一張床,床邊就是一張圓餐桌,桌上貧瘠,鮮少有魚肉,三餐總是地瓜稀飯。有次父親扛了一箱紫茄回來,說是大舅公送的,母親趕緊用大鍋熱豬油,丟入蒜頭爆香,接著把茄子塊丟入,加水蓋上鍋蓋悶煮,最後加砂糖與醬油。油亮的紫褐醬油悶茄子上桌,全家配稀飯酣暢大吃,只有她完全沒動筷,情願餓肚子,一口也不吃。後來,家裡就再也沒出現過茄子。
她現在常吃茄。她在台北百貨公司的昂貴超市找到義大利茄子,圓滾如保齡球,外皮鮮紫,還有以色列進口的純白茄子,都放入菜籃。她買菜完全不看標價,買滿一籃自己憎恨的昂貴食材,回家逼自己吃掉。
有一次她穿了一件露背的洋裝,背上的瘀青外露,正要趕出門喝喜酒,老公抓住她的手臂說:「妳這是故意的吧?這樣每個人都會問妳背上的瘀青怎麼來的。說啊,妳要怎麼回答?妳說啊。我們快遲到了,妳有五分鐘,去換衣服。」
老公分秒必爭,凡事求快,每晚七點,準時出現在新聞台的播報台。他從不遲到,時間精準切割,不允許任何拖延。只剩五分鐘就要出門,那天的喜宴,老公受邀上台致詞,絕不能晚到。老公善用那短短五分鐘,拿剪刀把她的露背洋裝剪爛,拳頭撞上她的身體,絕不打臉也不抓髮,從衣櫃抓了一件紅色長袖套裝逼她換上。五分鐘,剪衣、揍人、穿衣,分秒不拖延,她沒哭沒喊,套裝穩穩穿好,髮型沒亂,妝完美精緻,五分鐘後,他們準時出門。老公是操偶師,她是懸絲偶,乖乖任他擺布,安靜地度過這五分鐘。是偶,所以手不是她的,腿不是她的,整個身體都屬於老公,微笑表情是畫上去的,肢體被暴力扯動,表情依然微笑永恆。
作者簡介:陳思宏
1976年在彰化縣永靖鄉八德巷出生,農家的第九個孩子。輔大英文系、台大戲劇所畢業,曾獲林榮三短篇小說首獎、九歌年度小說獎。寫作者,有時是演員,有時是譯者,現居德國柏林。出版有:《叛逆柏林》《態度》《去過敏的三種方法》等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