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桃樹上的屘仔囝
他想跟T說,家鄉有樹,有很多樹。
有幾畝田種檳榔樹,但收成不太好,後來都改種荖葉。他上過的小學超過百歲,校園裡有鳳凰樹,夏天,高溫在鳳凰樹點火,豔紅花朵一夕炸開,孩子們會撿拾花萼與紅色花瓣,花萼當蝶身,花瓣當蝶翅,做成一隻隻的蝴蝶。小時週末總跟著全家出動去田裡除草灌溉,午餐時間,母親去街上買肉圓、碗粿、油豆腐湯,大家坐在鳳凰樹下等母親,就一起做鳳凰木花瓣蝴蝶,做著做著,一群小白蝶飛過來,大姊輕聲喊,不要動,大家靜止不動,小白蝶停靠在他們身上,直到母親的機車引擎聲與肉圓香味傳來,大家才驚蝶搶食。哥哥總是第一個拿到午餐,而且特別大份,母親說男孩子需要體力,多吃一顆肉圓,多喝兩碗湯。哥哥的湯裡一定有貢丸還有豆腐,姊姊的湯裡只有豆腐,有時,只是清湯。他也是男孩子,或許,母親很早就察覺了什麼,他這個么子,跟姊姊一起喝豆腐湯。
國中旁邊的老茄苳樹被視為千年神樹,鄉民在樹上綁著寫了「千年茄苳映日月,神威顯赫照永靖」的紅布,樹旁有迷你小廟,廟前還有另外一塊紅布,布上寫著:「茄苳王公聖誕千秋萬世」。另外還有雨豆樹、榕樹、麻竹,這一排透天厝興建之前,就是一大片麻竹林。平常母親會告誡他不可走入竹林,有邪靈女鬼等著抓小男孩,還有毒性很強的青竹絲。但端午時節例外,母親會帶他走到對面的麻竹林去摘葉子來包粽子,他會睜大眼睛注視竹子,但不見女鬼,也沒有蛇,只有貓屍掛在竹幹上。
他知道T一定會繼續問,那冬天呢?冬天有多冷?那些樹,葉子會凋零嗎?
T的家鄉在德國北邊,波羅的海沿岸小城Laboe,入冬後大雪埋去一切,樹禿草枯,一直到三、四月才會發出新芽。他記得那徹底的凜冽,寒風如刀,一刮過來就削去鼻尖。那年聖誕節他們回到T的老家,氣象說是兩德統一後最冷的一個冬天,但晚餐桌的氣氛比屋外的低溫更刺骨,T和父親一整天都不說話,忍到晚餐才開始大吵,T父親拿起餐盤往地上摔、踢倒聖誕樹,一堆他根本聽不懂的德文單字朝他這個外國人擲來。他完全聽不懂,無法解譯的文字理應無殺傷力,但那語氣與口沫都是盛怒,幾個髒汙單字他也聽懂了,他確定自己是汙辱的標靶。T母親開了門往外衝,他尾隨出門,關上門,悶住屋內的激烈爭吵。波羅的海的濱海小屋外沒有照明路燈,他和T母親站在花園裡,沒有月光,黑夜吃掉了一切。屋子前方就是一大片黑色的海,絲毫沒有海潮聲,零下十度,他猜,海浪是不是結冰了?T母親試著點菸,忽來囂張海風,不斷吞噬打火機焰火,他伸手幫忙擋風,菸順利點燃。風離開了,一切都死了,花園裡的鞦韆死了,蘋果樹死了,草皮死了,潮汐聲死了,波羅的海死了,他覺得身旁的T媽媽似乎也死了,雙眼無光,沒呼吸聲,只點菸,卻不吸菸,明明在哭,卻沒有淚。他也不確定自己是否還活著,沒穿外套就跟著跑出來,低溫從腳底往上鑽,雙手沒有知覺,世界一片黑暗。唯一活著的,就是那根菸,靜靜地燃燒。
T踢開門,手上拿著行李,朝著屋內的父親不斷丟擲辱罵手榴彈。T在黑暗中找到他的手,說,我們走,我再也不會回來這個被詛咒的地方。他們在寒風中拉著行李跑了一段路,冷風從鼻腔入侵他們的身體,沒跑太遠,兩人就停下在海邊抱著彼此,氣喘吁吁。他依然不知道父子到底為何爭吵,他只知道,T在哭。
他們隨地在海邊坐下,從行李拉出所有衣服往身上套。T說了一大串德文,忽然想起來他聽不懂德文,才轉成英文說,我跟我爸用德文吵成這樣,對不起,我都忘了跟你要說英文。歡迎來我的家鄉,Laboe。來,說三次,Laboe、Laboe、Laboe,好難唸對不對?那個o跟e放在一起,沒辦法,要發一個奇怪的音,德文很奇怪啊,以後你慢慢學就知道。這裡是Laboe,對岸的南邊,就是大城市Kiel,基爾。這個峽灣叫做,Kieler Förde,基爾峽灣,出海之後就是波羅的海。這就是我長大的地方,現在你看不到,但其實我們正前方是一片很美麗的白色沙灘,我就在這裡度過了很多夏天,游泳,晒太陽,追女孩,追男孩,直到我遇見你。整個夏天,我就躺在這個沙灘上看峽灣上的船隻,我最喜歡看大型的渡假遊輪,從基爾開往北歐國家,然後開到全世界去。我愛這片沙灘,但我也恨這片沙灘,沙子把我困在這裡,我什麼地方都去不了。沿著這片沙灘一直往那邊走,沙灘上有潛水艇,我小時候常常幻想,自己開走那台潛水艇,開到全世界去玩。幸好我最後搭火車去了柏林,我才會遇見你。
作者簡介:陳思宏
1976年在彰化縣永靖鄉八德巷出生,農家的第9個孩子。輔大英文系、台大戲劇所畢業,曾獲林榮三短篇小說首獎、九歌年度小說獎。寫作者,有時是演員,有時是譯者,現居德國柏林。出版有:《叛逆柏林》、《態度》、《去過敏的三種方法》等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