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白紙運動 遍地開花
- 烏魯木齊(事件起點):11月24日吉祥苑社區火災,因過度封控釀10人死亡,隔日居民上街抗議,要求解封。
- 南京:11月26日,南京傳媒學院的女學生舉白紙悼念烏魯木齊死者,卻遭校方人員取走白紙。該影片快速傳播,被認為是白紙運動起點之一。據傳該女學生已被捕失聯。
- 上海:11月26日民眾聚集烏魯木齊中路,喊出「習近平下台」「解放新疆」「要自由」等口號;「烏魯木齊中路」路牌被拆;警方毆打並拘留一名BBC記者。
- 北京:11月27日,清華大學學生高舉白紙集會,被稱為「白紙運動」;千名群眾在亮馬河畔點燭光及放鮮花悼念烏魯木齊死難者;部分人手持白紙要求言論自由;部分學校提早安排學生返鄉。
- 杭州:11月28日,市民在湖濱銀泰購物中心的蘋果直營店前廣場聚集,遭警方清場。
- 廣州:11月27日至29日廣州市後滘村抗議者拆除封鎖屏障,遭警方鎮壓;海珠廣場抗議者高唱〈海闊天空〉:「原諒我這一生不羈放縱愛自由」。
- 成都:市民集結望平街,喊「反對獨裁」「言論自由」口號。
- 武漢:11月27日,市民於漢正街、一元路示威,推倒封控路障;12月4日武漢大學爆發大規模抗議,要求自由返鄉。
- 大理:11月27日,年輕人掛著白紙,上街遊行高唱〈國際歌〉。
接受台灣媒體採訪,來自北京的孫美美(化名)很小心。通訊軟體上,她一半打字、一半語音回答問題,疑似使用變聲軟體、調快語速,像機器人不帶感情地讀稿。
截稿前,僅僅一週,我們與將近一半的受訪者失聯。有人被警察帶走;有人收到通知需到警察局報到;不只一名受訪者與我們約好隔日聊聊,天亮後音訊全無。記者輾轉得知,有人手機接到公安電話,有人公司接到網信辦(中國國家互聯網信息辦公室)電話,官方信息很一致:要他們「不要和任何境外的人接觸」。
爸爸整夜不回家 揮舞著國旗見證歷史
11月27日深夜,孫美美聽到父親拿車鑰匙的聲音,她出房門,父親不見了。當天下午,父親才跟她一起看清華大學抗議影片,她立刻翻牆上推特,「有個高校(大學)女學生,學校不讓打印東西,她就舉張白紙站在學校。」
「我父親1989年(六四事件)曾爬到市政府房頂揮舞國旗,大喊:『愛國無罪、愛國不分年齡。』那時候他未成年。」1999年,美國轟炸中國駐南斯拉夫大使館事件示威活動爆發,她父親也在現場;2005年中國反日示威,父親也參加,「自然,這次抗議我父親也不會錯過。」
她凌晨傳訊息找父親,父親回:「我要去見證歷史。國旗我都拿上了,妳睡覺。」又回:「妳還小,好好學習,離開這個國家,如果他們不倒台,一定要去國外尋找自由的生活。有些事是需要大人去搞的,不需要你們。」她傳了好幾次訊息,父親只是催她快睡。
她發來幾張圖,其中有血書。網友自殘,鮮血為墨,刀片為筆,在白紙上寫「Freedom」「天涼好個秋」。中國網友回覆:「昨天也看到血書」「欲說還休」「現在這時代什麼都說不出來」。孫美美立刻備份,發布在網上,最後訊息還是被刪了。
因為焦慮她睡不著,「我和很多朋友都認為:這不是封控,這就是政治運動,為了讓主席當『皇帝』,為了讓百姓順從。」幾小時後,父親回家了,「爸爸很激動,大喊:『人民萬歲』『新青年萬歲』。」她轉來父親拍的影片,凌晨1點,整條街都被車潮堵住,她父親一邊開車一邊喊:「全北京的人都來了,人民的潮流是擋不住的!」隔天她翻牆上網,在一則外媒新聞裡,見到父親的臉。
不上街會恨自己 想去的渴望大於恐懼
27歲的Kevin(化名)與孫美美父親去過同一現場,他也聯想到六四。事實上,天安門學運爆發時,Kevin尚未出生,「我看到上海、北京畫面,想到1989年學生運動。近十年,中國輿論環境很壓抑,大學生、年輕人還有這種精神,而不是噤若寒蟬、徹底粉紅化,我非常感動。」
感動與恐懼相隨。11月28日,他接起我們電話,沮喪地說:「我朋友昨天去了亮馬橋,待了很久,就在剛才,警察直接找到他家裡。」前一晚,北京市民自發在亮馬河兩岸悼念新疆大火遇難者,Kevin很想參與,但他所在的小區封控中,他被關在屋裡。沒能即時到現場喊口號,他很不甘心,但同時在自己的小區內維權,向社區保安、書記據理力爭,「站出來的人,有年輕人、大爺大媽,大家都很憤怒。」
他抱怨,許多防疫政策一夜大轉彎;近日北京市朝陽區的公共場所都要求出示24小時內的核酸陰性證明,同時突然關閉街上檢測點,要市民回社區做核酸。許多學校、企業要求每天回報檢測結果,若一天沒上傳,就去不了學校、被扣薪。他形容中國人「苦核酸久矣」,因此四通橋口號「不要核酸要自由」深入人心,「每天在嘴裡刮來刮去,有時會到舌根去刮,讓人想吐。我有次就這樣當下乾嘔出來,很多人受不了,覺得很屈辱,像是被政府做了口交。」
28日凌晨,他不顧小區是否解封,急急趕往亮馬橋,抵達時人群散去,許多路口停著警車,他擔心封鎖後是大型圍捕。問他為何心中有恐懼,仍堅持去現場?「想去的渴望比恐懼大。」他說,身邊的朋友都不敢一個人去,紛紛約在現場會合,Kevin獨自搭計程車,只敢先在遠處下車,步行靠近。「我們都認為如果沒有去,會永遠恨自己。我們應該去,因為我們內心都如此渴望正義和自由,如果遇到這種事情卻畏首畏尾,躲在家裡,會瞧不起自己吧。」
攝影機藏大衣裡 要把北京現場傳出去
11月27日午夜,亞果(化名)帶著攝影器材前往亮馬河南路附近,數十人舉著白紙,有人拿大聲公說話。他拍下一段影像,許多人喊:「不要核酸要自由。」大半夜,橋上路上都是車,車輛長按喇叭,像是在響應白紙運動,警察已經布陣管制。
亞果是媒體工作者,他一直確信反清零運動遲早會在北京登場,「我在這之前就想好,一有活動我就要立刻去現場。」他把攝影機藏在大衣裡,周遭許多人大著膽子舉起手機、攝影機,甚至架起腳架、補光燈,亞果也大膽地舉高攝影機。受訪時,他主動提供我們使用這些影像,卻不要任何報酬。其中一段影片是一名戴著口罩的女性,哭著說朋友在上海當外賣騎手(機車外送員),上海封城時,因寫公開信反對政府將外賣騎手關在家,被認定尋釁滋事遭傳喚、取保候審,後來被關押,「上海已經有很多人被抓進去了,不只昨天晚上(11月26日上海烏魯木齊中路抗爭事件)。他們是為了大家,為了讓很多人能吃上藥、能吃上飯,我們應該聲援更勇敢的人!上海放人!」
另一段影片,一名女孩以外套罩頭,白紙遮臉,發抖泣訴:「我站在這裡很害怕,大家肯定知道,烏魯木齊是解封了,可是還有很多人上街,比如說喀什,我身邊很多人不敢說話,因為會被抓起來,其實我也不敢。」群眾大喊:「我們會保護妳。」女孩獲得鼓勵,接著說:「我生在新疆、長在新疆,我愛我的家鄉,我不是反動的人,也不是反黨的人,只是希望祖國聽見我們心聲,我們只想安居樂業。」講完眾人鼓掌,有人喊:「妳很勇敢。」
圍觀無事,但拍影片可能有危險。我們問亞果,是否擔心被抓?「現場我不擔心這件事了。但事後的確有警察來查手機,查你有沒有安裝Telegram、Instagram這些軟件(軟體),就是所謂的能翻牆的軟件。如果有,他會要你刪,你可能還要簽保證書。」
亞果在現場只拍攝,沒舉白紙。「第一原因,擔心自己的安全,白紙是一個標誌,我如果不舉它,我就不會被警方升級為另一種人群;另一個原因,我去之前很明確知道自己要幹什麼,我是去拍視頻、拍照片,把現場的消息傳播給我能影響的人。」
近日,台灣網路瘋傳一段來自亮馬河南路的現場影片,一名戴口罩的男子,拿大聲公喊著:「我們當中有境外反華勢力。」現場民眾反駁:「你說的境外反華勢力是馬克思、恩格斯嗎?是列寧嗎?」亞果當時就在現場。他說,在中國,境外勢力的定義極為廣泛,也不清楚中國政府如何定義境外勢力。他半開玩笑:「只要你不是中國籍,就是境外勢力。」
他不認為白紙運動有境外勢力組織,「大家的組織性還是比較差,不像香港反送中那麼整齊明確的口號與五大訴求,至少在北京,有人反共、反習近平。」他又說,如果真有境外勢力,「我個人希望他們能來,因為現在確實缺乏國外有經驗的組織進行指導。」但他也擔心,境外勢力在中國是高度敏感的詞彙,「如果任何一場抗議運動和境外勢力沾上邊,會不會遭到更猛烈的打壓?」
至於這場運動能產生什麼影響?亞果顯得悲觀,也不認為白紙運動會影響北京決策。近日中國多地放寬政策,國務院副總理孫春蘭一向秉持動態清零的原則,近日召開座談,並未提到動態清零,外界普遍認為其中有放寬涵義。但亞果不這麼認為,他反問:「放寬的涵義是什麼?」他自己給了答案:「放寬,就是有可能再收緊。」
不敢講六四 北京市民只敢說遠古事件
「我能感到大家情緒越來越差、越來越糟,沒有合理出口,把這件事弄得很複雜很複雜…我反對激進,只想合理合法的表達意見,想正常出門工作、出門吃飯,這樣而已。」北京市名J(化名)沒有進入亮馬橋抗爭現場,選擇站在外圍。11月27日晚間,他見車輛行經附近,車主紛紛搖下車窗放歌鳴笛,有人從車窗裡舉起一張白紙。
J回憶,不斷從各處出現的警察,緊張地要所有人離開。「有警察跟我說結束了、別看熱鬧了,」但J選擇留下,一旁的男孩說:「我們回去能幹啥阿?沒事做,被封得難受。」
J觀察,現場聚集的多是學生和藝文工作者,「大家真的只把這件事當成一個普通的聚會和活動,但因為我們的國情,這種事(集會)太少了,導致警察很緊張。」他家人朋友也緊張,「老百姓在官媒上看不到這些新聞,有些人甚至不知道憲法35條(保障中華人民共和國公民言論、出版、集會、結社、遊行、示威的自由)是啥,想知道的人,又因官媒不報,把這些事想得很壞,可能因為一些『遠古的事件』,很擔心時局的問題,就很緊張。」J很謹慎,避開敏感用詞,我們不敢追問,只能猜測:「遠古的事件」,指的就是六四。
被拘留仍要受訪 參與時代是我的責任
清算已經發生,而且正在發生。
11月28日深夜,我們聯繫上電工(化名),他前夜前往亮馬河悼念烏魯木齊大火受難者,高舉白紙、沿路遊行。我們提醒他警察正四處拘捕示威者,他回:「我身邊全是,就在剛才警察來電話了,我還沒接。」隨即斷了聯繫,記者多次傳訊,他未讀未回。
多日後,他才傳訊息報平安,表示自己被拘留24小時。他仍鼓起勇氣受訪,「我覺得我在這個時代,很多事情都是我們該參與的,那是我的責任。」他是影視產業工作者,自稱從小愛國愛黨,還曾任少年先鋒隊隊長。一場大疫讓他覺醒:「遇到這麼多不管老百姓死活的事,我徹底不再信任這個政府。」
27日晚間,北京市民在亮馬河兩岸悼念新疆大火遇難者,「有人點蠟燭、舉白紙,我跟朋友說:『我肯定會做這些事』。」當晚9時,亮馬河畔點起蠟燭、擺滿白色菊花,電工抵達現場,發現河的一側已被警車封鎖,他只好到河對岸,聽到人們在唱〈送別〉,他跟著大聲唱。隔著一條河,人們舉白紙、唱歌,人越聚越多,當警察試圖驅散人群,「對面人大喊:『不要走!』我們就回應:『我們不走!』」他又說,遊行經過馬路時,人們互相喊話,行經的車輛也不斷按喇叭,「我把音樂開到最大,放〈國際歌〉,(駕駛)打開窗戶衝我們豎大拇指!」
人群沿途喊出訴求,從「不要核酸要自由」逐漸變得更多:「藝術自由!」「新聞自由!」「言論自由!」電工拍了一部電影,十多年都沒通過審查,他很有感觸,「那個片子在我自我閹割以後,還是因各種原因,審核沒過。」
電工觀察,遊行和平有效率,警察很克制,「警察把槍口抬高一寸,沒馬上抓捕,而是陪著你一塊走,有些人(警察)不作為。」他目測幾千人參與遊行,但警察卻稱:「最多就幾百人。」
「在警局裡面,警察最想得到的信息就是我們是不是被境外勢力操弄,故意要搞事、推翻政權?」他進警局前即時刪除所有「可疑」APP、示威現場的照片和影片,「我故意假裝手機裡有東西,不給他們看,就想等到最後才給他們看,讓他們清楚根本不是因為境外勢力,而是他們自己內心太虛了。」在警局待了24小時,「他們確實想給我一個擾亂公共秩序的處分,我沒簽字,我不同意。」他拒寫保證書,但為結案,還是寫下一份自白,大意是「希望國家變更好」云云,「不痛不癢吧,但我沒有違背自己的內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