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月5日,台灣醫療先遣隊抵達日本第二天,人稱「蕭老大」的隊長蕭雅文接獲日方通知,立刻跳上直升機,「你看地圖,珠洲很多地方需要醫師去做評估,我們的夥伴ARROWS(空飛ぶ捜索医療団ARROWS/Peace Winds Japan,簡稱ARROWS,或和平之風),本身是NGO,(動員)速度快,但相較於醫療院所,醫生人數沒那麼多,他們希望我跟著護理師去現場看,我當然願意。」
偏鄉漁村 助醫療評估
直升機帶著蕭雅文降落一處漁港,50多名居民,6成人口超過70歲,因村莊對外道路斷裂,另一條小徑也完全崩毀。蕭雅文從空中往下看,只見土石流堆成斜坡,堵死聯外道路。「直升機要降落的時候,居民聽到聲音,從房間跑出來,一直跟我們揮手,我想是有人需要幫忙嗎?後來才發現,他們以為我們要來送物資。」蕭雅文說,下機後解釋醫療團隊是來了解居民的需求,老人家立即呼朋引伴,帶著藥袋與藥本前來,「我印象最深的是一個老先生,有一點駝背,從斜坡慢慢走下來…」老人家急切認真,蕭雅文很不捨。她又說,長者多擔憂慢性處方箋的藥物快用完,護理師只能拍照記錄,再送藥過來。
強震重擊高齡社會,此番駭人場景也可能發生在台灣。若未建立即時救援與後送機制,可能延誤長者送醫時機。蕭雅文回憶,村莊裡有做氣切的病人,「地震的時候,因為痰多,他咳咳咳,最後把管子咳掉了,喉頭開個洞,化痰的藥又已經吃完,嚴重的話,可能影響呼吸道,日方已安排後送。」村裡也有長者做了尿管造口,用以引流尿液,原定一週後要換尿管,只是聯外交通全斷,患者憂心拖太久沒換管子,身體恐出問題,護理師趕緊替患者進行衛教。還有一位半身不遂的病人,電動床壞掉,當前雖無大礙,但蕭雅文也提醒,再過2、3天,如果沒有辦法出去,狀況加劇,可能也需要安排後送。
「雖然不能看診,但他們發現有一位台灣來的醫生,可以解決他們的問題,後來什麼都問,像是月經不順、大便沒解,還有直接掀衣服的。」蕭雅文做了打起精神的表情,「好,你要給我看,我就看一看,陪他們聊天,到最後都是那句『逮就補』(日語,指沒問題),讓他們安心。」
7.6規模強震重創能登半島。1月4日,日本首相岸田文雄召開記者會表示,考慮接受援助必須做各種準備以及當地作業情況,「現階段不接受任何人力與物力支援。」看到消息時,蕭雅文已經率領台灣災難醫療發展協會(簡稱台災協會)先遣隊,抵達距離災區最近的小松機場,「如果不是台灣飛小松機場的班機,一天只有一班,我們應該能提早一天到的。」
急救老大 親上第一線
我們在機場見到蕭雅文和她的災難醫療隊,包括護理師王為德、後勤姜尚佑、柳育漢,只見她一邊扼腕不能更早抵達,一邊催促夥伴加快前往災區的速度,「出發前大概就知道,我們這趟不會做太多大家想像中緊急、熱血的醫療處置,因為已過前3天外傷需求的最大期,再來,沒日本政府許可,不能進行醫療行為。但這樣的國外醫療隊去,假設動得夠快,還是可以在醫療方面有所幫助。」
56歲的蕭雅文,是台灣急診第一代女醫師,2014年開始全力投入災難緊急救護,「當時大部分同仁都在做急診訓練、院前緊急救護,新加坡航空空難,我跟著老師去拜訪現場搜救人員,才知道921地震後,台灣有一些應變需要有人研究。但如果只靠老師傳授他們在國外讀書的知識,吸收有限,我要自己去看國外到底在做什麼。」那段時間,身為林口長庚急診醫師的她,除了經常出國參加研討會,同時加入桃園義消,後來成為全國第一位義消救護大隊的女大隊長。前年初Omicron大爆發,她接到衛福部任務,帶隊到桃園機場,進行141天的國境篩檢,成功完成階段任務時,疫情指揮官王必勝在臉書貼文介紹,蕭雅文嬌小、但強大,長官和委員們彎腰或蹲下與她合照。
「老大是少數到這個職位,還願意在第一線衝鋒陷陣的人。」台災協會副祕書長王為德觀察,蕭雅文始終在體制內為救護人員爭取更好的培訓環境。而團員口中的「蕭老大」,正是促成這次台灣NGO得以前往日本協助合作單位救災的靈魂人物。
充足備戰 啟動快狠準
「10年前,我帶一些醫療人員到神戶參加救護訓練,回程的電車上,我問:『你們只是玩玩,還是要玩真的?』那時,我看過太多台灣來訓練的就是來聯誼,他們不知道怎麼做(救災訓練),只想把經費花掉。蕭醫師是當時電車上其中一位醫師。2個月後,她跟我說:『我們要玩真的。』從那句話開始,我就一直支持他們。」移居日本8年、現任亞太災難管理聯盟首席搜救隊長的黃春源說。他曾任桃園市義消特搜大隊第四分隊長,2016年到日本從事搜救工作,也為台日防災團體交流牽線。同一年,蕭雅文與夥伴也因台南維冠大樓倒塌實戰經驗,決定成立台灣災難醫療隊發展協會。
「我們的目標一樣,做所有東西,都假設這些事,包括地震、風災、戰爭會發生,不是帶大家去玩、辦完訓練就結束。如果我們一直以半玩的心情訓練,會沒辦法面對真正的災難。我常講,災難不會消失,只是在醞釀。你不知道它醞釀到什麼時候?就像1月1日元旦,大家在過年,下午4點多,地震就來了。」
能登強震來襲時,黃春源正帶著太太、小孩從沖繩到湯澤滑雪場度假,那天還是太太生日,吃完晚餐,他開11小時的車前往災區,同步協調台災協會進入災區支援。台災協會也很快動員,地震發生不到1小時,群組就啟動情資蒐集、人力盤整、物資調度,台灣時間下午4點46分,蕭雅文發布待命召集,2小時內,團隊就完成初步規劃。1月3日,待日方夥伴同意,他們立即訂機票啟程。
及早動員 救災搶時間
問台災協會祕書長柳育漢,家有3個小孩,家人會埋怨嗎?他平靜地說:「家人很有經驗了,上次1個月沒回家是疫情爆發,我在部桃(衛福部桃園醫院)。到災區,只要有訊號,我就會和孩子們視訊。」40歲的柳育漢,曾在竹科擔任人資、量販業的課長,急救本是他的興趣,後來才變成職業,「我大學在交通隊擔任隊長,記得是大三,一個女學生騎機車出來,突然摔倒在路上,那時沒學過急救,看到她一直吐血,通知119,沒有救回來。因為沒學過急救,一個年輕的生命,在你面前消失,很震驚。之後,我去消防隊當志工,一步一步累積。」
柳育漢現在是各大單位搶手的急救與訓練教官,也在夥伴姜尚佑開設的救護車公司擔任職安主管。台南維冠大樓倒塌,他和姜尚佑意識地震規模大,等醫院、政府啟動太慢,醫院端的後勤準備也沒那麼完善,先行出動,「救災很重視時效,台灣DMAT(Disaster Medical Assistance Team,災難醫療救護隊)很多其實是follow(依循)日本的制度,但我們的動員需要一些複雜的過程,比較大型災難的動員,如果沒有先遣小組搶時間先去現場評估災區,單獨一家醫院的醫護人員,即便有裝備,出去可能使不上力,例如沒有人會搭帳篷,或穿著醫院工作服,提著急救包,噠噠噠到現場,才發現沒有禦寒衣物。」
這次在珠洲,先遣隊雖不能進行醫療行為,後勤專業仍派上用場,像是協助作為避難所的校方,重整因地震倒塌的職員辦公室,或為醫生看診的健康中心恢復秩序,「震災一開始,醫療人員都要專注在醫療,沒辦法分身去做一些後勤準備,我們是醫護人員,懂得醫療物資的準備標準,因為過去合作的演習經驗,也知道他們的工作流程,可以比一般救災人員更快將東西準備好給醫療人員。」
嚴寒大雪 險受困山區
然而,即便出發前,他們已對當地交通、住宿、餐食、禦寒做足準備。「台灣人對雪地的救援,還是相對不熟悉,身體對嚴寒氣候,仍需要一些時間適應。」從東京趕來災區支援的日文翻譯蔡承達說。這次負責後勤的姜尚佑,37歲,也是台災協會發起人之一,他秀出他們的路線軌跡圖說:「(地震)2週前到日本演習,遇到大雪,我們因此知道在雪地駕駛的注意事項,這次租車,也換了雪胎,但實際狀況仍令人震撼。」現經營台灣應急整合服務與全方位救護車事業2間公司的他說:「第一天去災區,路斷掉,大家還看得到,下雪之後,雪會覆蓋地形變化,我們只能緩慢地跟著前面的車子。下雪後的路況、風景也完全不一樣,尤其珠洲回穴水那段是山區,導航帶我們一直繞,最後困在村莊,幸好遇上日本義消團。」
姜尚佑的爸媽是老師,小時候家住南投市區,這次眼見日本災區沿途的景色,讓他回想起921大地震,當時他父親剛考上校長,被發派到奧萬大的萬豐國小,「地震發生後,大概有一個禮拜完全聯絡不到我爸,道路不通,電話也斷,後來是部落年輕人走出來報平安。那禮拜家人都很焦急,雖然我們家沒嚴重受損,但剛震完,房屋都是裂痕,也不敢回去,我們在附近搭帳篷,有點像難民,睡了1個月,才等到土木技師公會的人來檢查。所以這次去位於飯田高中的避難所,第五天就看到他們那麼快有人來標記建築物的安全很意外,他們應該很有經驗,動作才那麼快。」
姜尚佑沿途記錄所見所聞,包括日本不同單位的消防救護車、裝備等,除了協會完成任務要寫報告,他們也希望將經驗帶回台灣。
燃燒熱情 自費出任務
醫療團成員皆身經百戰,他們卻幾乎不談個人經歷的險境或成就,對相關主題的熱血漫畫與電影也無特別興趣。「救災沒有英雄,只有夥伴。」台災協會副祕書長王為德說。他原攻讀電子工程,因國中童軍經歷,高中時加入新北市救護志工。過去警消48小時待命、24小時休息的制度,讓大夥有患難情感,畢業後他一邊持續五月天、王力宏等藝人演唱會的活動執行與公關工作,一方面陸續取得護理師與高級救護員的執照,回顧這幾年台灣重大災難事件,他幾乎都在現場。
「最衝擊一次,應該是五股爆炸。那時我還不知道怎麼應對,當一個患者向你呼喊:『我是不是會死?快救救我!』該怎麼回答?我腦袋閃過好多話,心裡想,他受傷得很嚴重,但我應該怎麼跟他說?我不可能跟他說你放心, NO!後來我跟他說:『你不要緊張,我們現在在幫你。』他沒撐過去。」王為德後來養成習慣,到災區第一天會看新聞,第二天索性不看,「很多時候,我們在找尋的不是活人,而是遺體,知道他們的故事,我情緒可能無法承受…」
同時是協會發言人的王為德嘆道,這趟任務往返日本,初步估算自費超過新台幣50萬元。醫師、護理師、高級救護技術員如不出任務,照常排班,還能獲得相應的薪水;他們為了出救災任務請假,少排班,薪水也跟著減少。台灣另還有3位夥伴,一邊工作,一邊協助。募款雖然不是他們主要工作,還好有一些熱情贊助者和器材贊助商,像這次前往災區,需要方便攜帶的生理監視器,用以監測從瓦礫堆中救出傷患的狀況,一台上百萬元,福智美科技很快出借。
借鏡日本 完善台制度
我們在小松車站再碰到醫療先遣隊,翻譯蔡承達也從東京趕來,5人風塵僕僕完成7天的任務,蕭雅文受訪時,因不敵北陸嚴寒有些感冒,帶著鼻音仍不厭其煩講解台灣災難醫療的分級制度,掛心台灣醫療隊的困境,「台灣不是沒有在做,只是缺乏一個明確的啟動機制,…很希望,我們這次出來,如果引起一些關注,政府可以讓DMAT的啟動、規劃制度更嚴謹,更支持做訓練的人、願意出隊的人,如果搜救隊可以用國家的名義包專機出去,醫療隊是不是也可以?當然,醫療隊可能沒辦法那麼快,但像這次先遣4人先奔著出去,後面是不是就可以把醫療隊帶出去?」
事實上,台災先遣隊雖然規模不大,但在能登災區受到不少矚目。北陸最大媒體報紙《北國新聞社》費時半天採訪報導,他們所到之處,居民聽到是台灣來的夥伴都很高興。有加油站老闆看到車上台灣DMAT的標誌,主動要求合照,發上推特,還熱情地帶他們到自衛隊的營區介紹,並在加油困難的災區,為他們的車子加滿油。
蕭雅文說,醫院評鑑每次問到她所屬的災難醫學科營運績效如何,她都會說自己是敗家子,「災難準備很花錢,那什麼時候會發生?30年一次,20年一次,對政府來說,預算可以拿去做更多看得到的事。但,我們會不會有一個很有遠見的政府,明知道今天投下去的錢,百年都用不到,還是願意去做?」
熱愛《灌籃高手》的蕭雅文,最喜歡主角不放棄的精神,在車上也會點播主題曲〈直到世界盡頭〉。有了能登的先遣經驗,她更相信「和平之風」的口號:「早到1分鐘,多救一個人」,對國外隊來說,早到1分鐘,也能多幫一個人,「下次只要確定災難程度夠大,我們就要先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