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發生這件事,是因為我想發生親密關係,講白一點,我想色色,這個起心動念會被解釋:『因為你想要變態,所以被報應了』,這不是單純的『男生被看一下不會怎麼樣』,」他坦白地說,「在台灣,性的事情好像不該赤裸裸地告訴大家。同樣是詐騙,騙財還比騙色好一點,想撈一筆錢被騙、跟想要色色就被騙,比起來,後者好像比較容易淪為笑話。」
台灣社會長期將性視為禁忌、缺乏性教育及情感教育,使多數男性受害者提起這些經驗時,除了自責外,也懷抱深層的羞愧感。David數次在訪談中以「髒」「變態」這些辭彙形容他人對自己與網友聊色、遭騙側錄的行為;小空也認為性影像流出,會給人「猥瑣的形象」。小陽則在解釋自己對性的好奇時,隨即補充:「但我也沒到太噁心吧。」
提起經驗自責羞愧
郭雅真與學生討論性時,常碰到對方產生羞愧與罪惡感兩種感受。「罪惡感多來自回溯過去性經驗,發現可能曾強迫對方。羞愧則是,男性多會潛在一種焦慮,就是被當作變態,」他們多少曾於成長過程接收過女性嫌惡的反應,「例如午睡起來勃起,女老師跟他講話時瞄到,不知道是正常生理反應,以為他有意圖,覺得不舒服噁心,這樣小小的經驗。」她分析。
「男性成長過程中『性』的念頭出現比例是很高的,有人會為此感到焦慮。他們會問:『到底一個禮拜尻(自慰)幾次不正常?』尻太多變態,尻太少又性能力不足,很怕自己不正常。」郭雅真解釋,男性之間雖然會彼此吹噓性能力,但被裸聊詐騙又是不同的情境脈絡,「去買春還可以說嘴,因為那是可控的,但真心換絕情的被騙,丟臉、羞愧、有損男性尊嚴的程度不亞於被戴綠帽。」
今年33歲、戴著招牌老虎面具的中指通,是介紹AV產業的YouTuber,擁有超過百萬訂閱數;2020年,他推出Podcast節目,第一集就是公開分享自己遭受視訊裸聊詐騙的經歷。
「現在回頭看就會想淡化那時的傷害,自己打手槍的樣子真醜之類的。可是那時候真的嚇死,之後我對視訊戒心非常高,看到視訊鏡頭都會檢查『這有亮嗎?』」中指通受訪時聲音宏亮、激動地回憶。
2015年他還沒開始經營YouTube頻道,大學中文系畢業正在做編輯,生活單純、沒有機會認識異性,便以網路交友認識對象,從未預料會收到對方傳來裸聊的畫面勒索金錢,「就算我當時不是公眾人物,但因為會傳給親朋好友,有點自尊心的人還是會怕⋯」
事發當下,他向大學好友群組求助,朋友們的反應卻是立刻哈哈大笑。「那時候根本顧不到(他們在笑),也還不會感到傷心,只有挫賽,五千美元去哪生出來?一度考慮要借錢來付。」他感覺自己悲慘又可笑,「打手槍被拍下來本身就超級可悲,對視訊對面的人打手槍,沒有真的碰到,第一重可悲;第二重是甚至不確定螢幕後面是不是女的?最後什麼都沒有,三重可悲。」
但朋友們邊笑,還是積極為他想辦法,他也在網路論壇發現不少人有類似遭遇,使他漸漸冷靜下來,決心不要付錢。他刪掉當時用的臉書帳號,沒有收到更多騷擾,也沒有任何人收到那支影片,事件在發生1天內平息。
「如果大家一邊嘲笑一邊幫助我,其實幫助我比較快走出來,旁人如果也把這當做很丟臉的事,一直說:『你這樣下半生不就汙掉了?』反而心情會更受影響,」幾年後,他也在當時那群朋友的鼓勵下公開受害經驗,「一開始,我想這好像不是可以拿出來大談的事情?後來覺得可以,是因為已經被同伴取笑完了,如果把這件事情分享出來,一定有跟我遇到一樣事情的人,希望他們可以從我的經驗(學習)不要被傷害到。」
留下陰影封閉自己
那集節目收到意想不到的迴響,陸續有幾十名聽眾私下訊息他回饋經驗,直至最近都還有人因為這個單集贊助他,加上中指通的聽眾97%為男性,他漸漸熟悉受害人的樣貌,「內心寂寞才會想透過各種管道認識人。有粉絲曾在推特問我怎麼認識人?現在的科技社會,你可能一整天根本沒看到任何人,怎麼交朋友?20到40歲這區間對網路比較熟悉,戒心也比較低,每個人都可能在裸聊瞬間,覺得這是豔遇,有僥倖心態,也有人覺得只要賭到一次,就可以找到真愛。」
「可是越想交朋友,受傷越重、受到的背叛感會越強,」中指通觀察到受害者被騙後有兩種心態,「一種是賭徒心態爆發,賭到有為止;另外一種就是從此不再相信人類,封閉自己,覺得人類真可怕,走入更不健康的情況。」而他則是對異性交往產生陰影,「現在遇到過分熱情的異性,都會覺得對方有目的、有問題。」
「這其實一點也不好笑,就是性犯罪,我們是受害者。」中指通嚴肅地說,「我不能鼓勵大家都要用戲謔的心態看自己受害,每個人對成為性犯罪受害者的接受程度不一樣,有些人是一輩子的陰影,」他願意站出來,也為了反抗汙名,「性犯罪就是有人會羞辱當事人,被害者明明沒有錯,可是就是會被檢討。今天我講出來,一定也會被靠北中指通就是太色才會被騙,我已經轉化到『我就色了』,可是大部分人真的會自問:『今天受傷的是我,為什麼還要被一層一層剖析是不是我穿太少?我有色心就錯、想交朋友就是錯?』」
中指通是極少數公開經驗的受害人,雖然這兩年數位性暴力男性受害人大幅增加,但多個從事防治的團體都指出並未收到更多男性受害人尋求協助。展翅協會服務處處長陳怡瑾便指出,成年男性被害人即使前來求助,也往往不願坦露受害內容、接受社工服務,「他們通常都用電子郵件諮詢,如果想進一步問遇到什麼狀況,就不會多談。」
男子氣概難認受害
勵馨基金會社工督導林郁瑄接觸的男性案例也多是意外挖掘,「有些是警察查色情境外網站意外發現,或是處理少女的輔導,發現她的伴侶經歷過數位性暴力,」她驚訝發現,不同於女性受害者,這些男孩往往過度冷靜,甚至展現毫無情緒、與人隔絕的狀態,「他們會說男生被看到沒差,就是處理、解決問題,下架就下架,要跟他討論事情的影響,好像就沒辦法談了,反正處理完就結束了。」
她認為這與男性無法意識及接受遭受性暴力有關,「男性間的性嬉戲、阿魯巴、兄弟文化、討論性器官,很多時候在『性騷擾』跟『我在玩』間擺盪,男性身體自主權長期被忽視,他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受害者,」她也補充,「有些男性為了彰顯男子氣概,對被害的界定很模糊,這樣我是不是不夠MAN?不夠強?光要承認被害就有點困難,男性文化很大一塊就是我要忍、我要吞、我要扛。」
近期,郭雅真則遇到越來越多人請教她男性受害者的社工服務經驗。「大家開始重視這個族群。過去我們都在關注兒少婦女,因為不覺得男性有什麼好被受害的?男性受害者一直不被看見,所以政府或民間在做倡議服務的時候,也多刻板認為男加害女受害,從舉的例子、海報、服務設計、表格表單,都有可以重新考量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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