Q:廣場恐懼、自由恐懼、貓咪恐懼、蜘蛛恐懼.......這本書從A到Z羅列各式各樣的恐懼,一開始讀這本書的時候,因為我不曉得這是一本再版的書,覺得它應驗了很多世界局勢的發展,尤其是香港,讀到你說「香港此時此刻好像一齣恐怖片」,雖然你講的是其他的事,但我覺得毛骨悚然,覺得那個是一個太精確的預言,有人給你這樣的反饋嗎?
A:一開始寫作,是從A到Z,每個字母找一些恐懼症,然後憑藉自己的想像,把它變成一個帶著若干真實,還有虛構的一些文字。我在序言寫道,當時其實是帶著很多的天真才可以寫這本書。可能反過來說,現在我會多了一點害怕,我會不會看到這些種種的恐懼的時候,還寫得出東西?我也不知道。但反正已經寫了,在我來說就是,不管是以前還是現在,我們作為人,其實也是活在很多恐懼之中,我希望就是我們學習怎麼跟這些恐懼共存,然後自己的求生之道。好像我一樣,在書寫恐懼的時候,我自己找到很多書寫的樂趣。
Q:讀這本書給我的樂趣是像是讀卡夫卡那樣的樂趣,有人講話講一講,一隻蜘蛛掉到嘴巴裡,或者在空曠的廣場走著走著,突然就有一種溺水的窒息感,這是你想像出來,還是真有朋友有這樣的經歷?
A:完全是想像的,比如第一則寫關於蜘蛛的恐懼,情節是虛構的,但其實我是一直在想,就是為什麼我們會怕蜘蛛?去尋找恐懼的原因,這些,你說,是完全虛構嗎?也不一定,因為情緒是真的。
Q:所以這些鈕扣恐懼、恐懼勃起陽具、都是真實存在這個世界的?
A:它是真實存在在世界裡頭。因為我是寫歌詞的,寫歌詞的人就有一種壞習慣,就是要知道清楚的deadline,那麼你就會寫了。例如有人要寫一首歌,發這首demo給我,要我寫歌詞,我們約定一個時間交稿。寫專欄也是,我需要固定交稿時間。我在書上說了,我那時候在德國,海德堡,一個春光明媚的地方,有人找我寫專欄,兩個禮拜寫一次,大概是可以,我想,我想像是一年吧,52個禮拜,兩週交稿一次,就是26週,等於26個字母。然後我又在海德堡這樣一個很像天堂的地方,就是明信片上的那種漂亮小鎮,每個人臉上看起來都很快樂,我會想生活在這裡的人會不會,比我們更少一點可怕?反過來又想,如果這裏不是天國,它是地獄,又應該是什麼模樣,然後我才做一些研究,去翻找文獻紀錄,從A到Z研究我有興趣的恐懼,然後把它們連結起來,變成一個故事。
Q:你的書寫似乎都有一個非常清楚的架構,這本是這樣,寫身體髮膚那本《一個身體兩個人》是這樣,寫媽媽那本《紙上染了藍》也是這樣,你是否很怕脫序,我突然很好奇你是不是那種生活很規律,行李箱都要收拾得很乾淨得那種人,假使書寫都有一種強迫症,要求有一個漂亮的格式,我無法想像這樣的人的生活會有多在乎規秩?!
A:大概是這樣子吧,如果要創作的話,紀律的生活是必須的。因為我還有教職,還有私生活,我也不可能整天到晚都在工作,譬如天黑了,我就停止工作了。如果我要保持這種習慣,,那麼我必須要有紀律,白天八小時的工作時間,其中幾個小時給創作,幾個小時給教職和研究。紀律的另外一個面向就是,我還是喜歡享受我自己的生活。
Q:可是這樣子會不會變成一個無趣的人?談戀愛如果太規律,就太無聊了啊,情感讓人家覺得非常迷人,就是因為它沒有辦法讓人預期啊,還是你會很害怕在一段感情沒有辦法掌握?
A:你這樣問非常好,我似乎很多事都需要在自己的控制之中,但是呢,如果我回顧我自己一生,好多好大的決定,比如說離開香港,或者離職,都是非常感情用事。像我92年離開香港,就是因為愛情嘛。就是這些應該好好坐下來,慢慢的去思考的事,我就是好像很快就可以做到決定,也看不到自己很理智。我的規律只在日常的生活的安排。我覺得,關於感情的重大決定啊,是跟著自己的心,這是控制不來的。但是在日復一日感情的經營,是需要紀律的,這個就需要比如說,你愛一個人,不可能一天到晚說我愛你啊,你還是要做什麼,例如過情人節,這些非常庸俗的事情,但作為一個好的愛人時候,你需要節目表達你自己的感情,這些都需要經營,都需要紀律。
Q:回到這本書,它描寫的恐懼都非常的超現實,你是刻意避開那些日常的恐懼嗎?
A:我的回答可以有幾方面。第一個方面就是我覺得選擇這些超現實的恐懼,作為虛構的創作,可以發揮的空間更大,可以天馬行空。第二就是,有時候你會覺得這些恐懼乍看不常見,,譬如說廣場恐懼,會比較常見的可能是社交恐懼。但換個角度,所謂社交恐懼,其實也是某一種空間的恐懼,好怕見到其他人,所以有時候,它們會有相像的地方。只不過,就好像我們寫歌詞或者是做其他的文藝創作,我們要藉某一些事情把它誇張,那麼我們看的時候,就可以進入不同的世界。
Q:雖然這本書裡多數的恐懼都是你想像與虛構的,但你有沒有偷渡一些你本來恐懼的事物,把這些情緒放在書裡,當書寫完,心裡面本來害怕的,後來不怕了?
A:沒有呢,但是呢,其實我一直在想。剛才我跟你說蜘蛛的這個問題,我很怕。我不是特別怕蜘蛛,我怕蟑螂。我還是在想,為什麼我怕?我怕什麼?所以我一直在想,這有什麼方法可以克服?譬如有一個箱子上面有很多蟑螂,你就把你的手放進去,經歷過這樣一次,你可能就不怕了,但還是沒有這樣的勇氣。
其實我也在想,我們到底要怎樣才不會害怕?其實對我來說就是好奇。我見過很多的爸爸媽媽,就是要小孩子不要這樣,不要那樣,因為世界很危險,到處都是危險。這樣的大人很多,對年輕人也是一樣,恐懼是因為害怕未來不知道怎麼樣,所以對我來說,我就覺得,我希望他們可以多一點好奇,可以去冒險,或者是對還沒有去過的世界的路試試看。不管是這個書,還是我的歌詞,這是是比較貫穿的一個主題。
Q:作為一個寫詞的人,這樣的態度是如何反映在你的歌詞裡的?
A:感情裡我們什麼都怕,怕失去愛情,失去你所愛的人。我覺得可以做的就是,先設想這些可能會出現的情況的確會出現,那麼你可以怎麼樣?譬如說,當你所愛的人真的不在,你可以怎麼樣?是不是你就跟他一樣不存在,還是,我會覺得有一個我不知道的世界在等我,我可以再來過?克服恐懼的方法就是什麼都不知道,就可能會什麼都不怕。但是我們常常會覺得,什麼都不知道,就會想到不好的發展。譬如說,你失去了你的情人,怕從今以後我就找不到一個像他這樣愛我的人。但是我們可能不知道,也許會有更愛你的人出現,我們很少會這樣去想,我希望我們會這樣想。我寫的歌詞,很多時候都是這樣想著,光是害怕失去,同時什麼都不做,是沒有用處的,恐懼有時候是一種力量和靈感,讓你去好好地去擁抱現在還愛的。
Q:你怕老嗎?就是我每次見你,都在你身上看不出年紀這件事情?
A:我怕啊。但是怕又怎麼樣?就是當我害怕的時候,我會同時對自己說,應該要好好面對自己了,要規律生活,天天運動,吃好一點營養一點的東西,光是坐在這邊怕是沒用的,還得看自己怎樣可以避免它的出現。,是我看我可以怎麼樣,就是同時避免它出現。
Q:在你現在這個年紀,愛情是什麼?
A:愛情對我來說是叫我感覺自己正在活著的一件事情。但其實我很怕直接回答這一題,因為我已經62歲,一個62歲的人逢人就說愛情裡的感受,感覺會讓自己變成一個role model,愛情裡面是沒有模範這件事的。但是我必須要說就是我還是覺得,能夠感受愛情,對感情有期待,還是很重要的事,不管對我的生活,對我創作都很重要。
Q:剛剛我同事在幫你拍照,我就偷偷拍你一張照片,傳給我朋友說「周耀輝現在長這樣,還可以穿這樣FIT的牛仔褲,是令人很生氣這樣子」,我可不可以講你之所以還能保有一個體面跟優雅的外在,是因為恐懼老去?
A:我覺得我的可能最大的恐懼,可能是侷限了自己的想像。就是不管是周耀輝的創作,不管是周耀輝的愛情,或周耀輝這個人,就已經是這個樣子了,沒有甚麼可能性了。我覺得,與其說實害怕,就是說我不想自己一直是這樣。好像現在這個頭髮,我在疫情時間,不能剪頭髮,不如就把頭髮留長,我本來是打算燙頭髮,但我想再燙頭髮之前,如如染一個沒染過的顏色,等於完成一件以前沒做過的事,發現原來我還可以這樣做。
Q:某種程度你是在取悅你自己。
A:粵語的不要看清自己會說不要睇死自己,覺得粵語說得很好,把自己看輕,就是把自己看死了。其實不管是在香港,或這次來台灣,我發現很多人會把未來看得很悲觀,很絕望,荷蘭的年輕人也是一樣,覺得一切都已經注定了,無能為力了,沒有辦法去改變 ,我是非常明白年輕人為什麼會這樣想。但是作為我,作為周耀輝,我帶著這62年的生存的背景,如果還這樣想,我會覺得這個是很慘的一件事。因為不想讓每一個人覺得一切已經注定,所以我是在努力啊,不管是自己的外表啊,包括創作啊,包括我現在和藝術家學習和AI合作的項目,我並沒有那樣恐懼。
Q:所以62歲的周耀輝最怕什麼?
A:健康。我的身體狀況還不錯,但你身邊很多同輩身體都出了狀況,有些甚至已經離開了,這就是我擔心的,但老化是必然會出現的,所以就是好好做好今天的事,過好今天。
Q:你是一個悲觀的人嗎?
A:大學的時候讀D.H.Lawrence《查泰萊夫人的情人》,小說的第一句說我們本來就生活在一個悲劇世界裡頭,所以我們更不能用一種悲劇的態度去過它。世界明明不好,所以我們更要好好過。
Q:這是這本書我覺得最有趣的地方,明明是悲觀的事,但你卻可以笑著講所有的遭遇。
A:如果真的是因為你真的是非常樂觀的話,那會過於天真,那太像是閉著眼睛過日子,到底可以過多久?我這樣說不是詛咒,繼續閉著眼睛,可以假裝甚麼都不知道,甚麼都不害怕了,但現實是你閉著眼睛走在馬路上,很快就會一部車子開過來,現實就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