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診室是個高壓空間,人人自認病症急迫,不時有民眾抱怨等了好幾個小時才看到醫生,急診都變成慢診了,卻沒意識到,急診並非按掛號順序看診,是由護理師按危急程度,將病患分為1至5類,稱「檢傷分類」。
第一類最危急,「有人送來已經沒有呼吸心跳,或快要死掉,所有醫護一定是放下手邊工作去處理。所以,如果你是比較慢被服務的那位,不要覺得被剝奪,也不要覺得我有繳健保費就要馬上被看診,你要相信,自己是比較幸運的那個人。」
還有民眾把急診室當健檢中心。「你生病,有急症,醫生都願意幫你,但有的病人會說,我來都來了,可不可以順便檢查什麼什麼,你不幫他,他會說你不近人情。可是,急診是當你生病了,健保幫你分擔,健檢則是額外自費項目。我們幫你多檢查一些項目,會讓醫療資源被稀釋。」他嘆,健保設計之初,是希望醫療普及化,「但民眾就會覺得這不是珍貴的東西。」
他說,各種投訴還算「文明」的,不少醫護都遇過急診室暴力,他的例子是,一位民眾酒醉撞到頭,需縫合傷口,幾個酒友陪同就醫,也許是酒還沒醒,酒友們在急診室喧嘩,「我請他們先出去,可能口氣太嚴峻,後來我在圍簾裡幫那位民眾縫合,忽然屁股一痛,整個人就飛起來,被一個酒友踹的。」更早之前,他的同事曾因拒絕替病患施打已成癮的止痛針,病患當場亮刀,也曾有家屬因為插管的爭議,拿刀劃傷醫生。
「我們希望維持初衷,但如果一直有這些打擊你的事,有時就會覺得,我到底在堅持什麼?有些人就會在某個時間點,覺得『我的熱情好像支撐不了我繼續做這件事』。」
還有健康。急診科是日夜輪班制,多數醫院12小時一個班,每月上班15日,時間運用較彈性,但生理時鐘混亂的代價,是不少醫護慢慢得靠安眠藥才能入睡,加上一看診就是12小時,「有點年紀之後,你會覺得不適合繼續在這個行業,偏偏你曾經是最有經驗的人。」
身體受不了,或家人受不了,離開急診科,大多轉去診所或醫美
洪子堯說,某位同事提離職後才透露,長年日夜顛倒,讓他經常在半夜3點醒來,「他的身體受不了,而且每次聽到救護車的聲音就緊張。之前十幾年他都沒有講過這件事,可是這些東西無形的累積到某一個時間點,他就受不了。」
離開急診科的醫師,大多轉去診所,有些人選擇醫美。「聽說最近有個急診科醫師轉到診所,薪資跟我們一樣,工作天數也一樣,可是我們工作12小時,他8小時。這還不提稅務優勢。」診所有不少方式讓醫師們合法節稅,對於得繳30、40%重所得稅的醫師們來說,實質收入增加不少。
洪子堯是感傷的,「他們可能對急診還是充滿了熱情,可是身體受不了,或家人受不了。有時你不是為了你自己,但你會為你的家人去做一個好的打算。」
「為什麼急診成為專科?我們希望訓練一批最有經驗的人,在最危急時能最快地做最有經驗的決定。現在的制度卻無法讓有經驗的人留下來,到了一定年紀,身體不行了,這條路就不行了。理論上應該讓經驗豐富的人帶領新醫師,把經驗傳承下去,而不是年邁了就去診所,我心裡一直不是這個答案。」
「出走」對急診醫師來說,有時候確實天人交戰。就像救人,不到最後一刻,不會輕易開那個艱難的口說放棄。
陳舜任在雲林縣古坑鄉最熱鬧的街上看診,這棟老房子在重新整修前,即是一家診所,由一位家醫科老醫師照顧全鄉居民。今年3月,42歲的陳舜任返鄉執業,他靦腆笑稱:「我應該是有史以來第一個在古坑上班的兒科醫師吧。」診所的Goolge評論寫著:「陳醫師很細心,清楚解說病情和用藥狀況。」家長也感動地說:「我們古坑終於有兒科醫師,不用再開車到斗六去看病!」
對於鄉親的回饋,陳舜任頗感意外,因為他看診的態度都是一樣的,但他在畢業後進入彰化基督教醫院兒童醫院,擔任九年急診醫師期間,他只獲得了半次感謝,「那一次是家長在讚美信箱裡,同時感謝跨班的兩位醫師。」
曾有一位彰基的成人急診醫師說:「兒科醫師很稀少,肯奉獻兒急(兒童急診)的,就像日本壓縮機一樣更少。」陳舜任笑說:「我第3年住院醫師都還沒訓練,只是口頭提了一下未來考慮走兒急,急診室就已經把醫師的牌子做好了。」
急診是個充滿負能量的地方,壓力大到得中斷看診、躲進廁所嘔吐
當初選兒科是因為喜歡小朋友,選兒科中的急診則是因為輪班制不需要每天到醫院,而且「急重症被你救回來,我會覺得,哇,好像改變了世界上什麼東西…不然你看一個家庭如果失去一個小朋友,那是多大的打擊。」
但最後被改變最多的,是他自己。
彰基的兒急團隊是24小時3班制,需要7個人輪班,陳舜任進去時排行老六。但才4年的光陰,他就已變成第二資深,因為前後共有4位醫師離職。
剛訪談時,他說主要原因是年紀越大越吃力,「疲勞感會累積」、「之前躺下去就睡,後來真的會睡不著」。但訪談一個多小時後,他終於忍不住:「急診是個充滿負能量的地方。」
在兒急的頭幾年,陳舜任會盡量向輕症的家長做「寶寶手冊裡就有、但他們沒看」的衛教,一方面安撫焦慮的家長,一方面也避免小朋友日後再被過度醫療;但家長看急診的心態和看門診不一樣,缺乏信任關係當基礎時,部分家長會堅持「發燒就是要住院」、「咳嗽就是肺炎」。當陳舜任帶著微笑解釋時,還曾遭家長用髒話問他「醫生你是笑啥潲?」或當他思考病情習慣移動眼球時,就被投訴過「醫師翻白眼」。後來,即使就診原因是「蚊子叮得太癢」,他也不再多嘴。
陳舜任回憶,兒童急診室最可怕的是每天晚上九點到凌晨兩點的時段,因為家長下班了、診所關門了,台灣急診費用又低廉,急著拿藥的就會「湧向」急診。家長也不管檢傷邏輯,常把急診當「VIP門診」,每個都要優先看。於是,照護小孩的疲累與焦慮,就在急診裡毫無緩衝地爆發開來,家長間彼此叫囂、質疑醫生判斷跟網路不一樣、對護理人員催促與情緒勒索:「人死了你們要負責嗎?」
在離職前幾個月,陳舜任得知同事好幾次輪值假日小夜班時,面對候診人群和家長的情緒張力,常常得中斷看診、躲進廁所嘔吐。他才明白,原來自己上班時不自覺咬牙咬到下顎關節緊繃、下班後總是虛弱腹脹,相較起來根本不算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