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畢飛宇受邀台北國際書展座談。登場時,作家黃麗群禮讓長輩先行,他嫌男人走前方太粗魯,堅持墊後,手殷勤虛扶著女方的背。上了台,他幫每個人把礦泉水瓶蓋扭開,再開自己的。
畢飛宇小檔案
1964年出生於江蘇省興化市,揚州師範學院中文系畢業,曾擔任南京特殊教育師範學校教師、《南京日報》記者、《雨花》雜誌編輯。1998年加入江蘇省作家協會,2004年擔任副主席。2013年擔任南京大學文學院特聘教授。著有《玉米》《青衣》《平原》《推拿》等著作。
號稱得獎專戶,個性低調,在中國從不簽書。
座談會後,簽書粉絲洶湧。過了半小時,畢飛宇索性撂張凳子放桌上,站著簽。後來我才知道,去年三月,他玩足球射門踢空了,導致椎間盤凸出,開完刀躺一個月才康復,至今無法久坐。九歌出版社主編羅珊珊說:「他其實個性低調,在中國從不簽書,因為都是國營出版社,他覺得沒必要宣傳,來了台灣,很能體諒書市現況,會配合宣傳和簽書。」
畢飛宇是中國當代最火紅的作家之一,號稱「得獎專戶」:代表作《玉米》獲魯迅文學獎、英仕曼亞洲文學獎;《推拿》獲紅樓夢獎決審團獎、茅盾獎;《大雨如注》獲郁達夫小說獎。他出版了十八部中短篇小說、五部長篇小說、四部散文論述,翻譯成二十多國外語。他的作品兼顧文學性與市場性,屢被翻拍成影劇。
大作家沒有架子,幾天出場,總是一襲毛衣、牛仔褲、UNIQLO絨毛外套、ASICS球鞋,背個背包,一身年輕人裝扮,看到他胸前掛著老花眼鏡,我才想起,他五十三歲了。
誰把我擋住,我就毀我自己給你看。
畢飛宇出身江蘇興化,父親是解放軍,在瀋陽空軍機場做機要員,因失言遭退,文革時被打成「右派」,偕妻子流放下鄉當老師。畢飛宇自幼住在小學裡,操場就是他家的天井,他是運動健將,踢球、跑步,乒乓球打到手長繭,足球也踢得好,三十五歲開始天天健身,最高紀錄是臥推九十五公斤、深蹲一三五公斤。
文革從沒讓他挨過肉體和精神的苦難,反倒小小家門內,埋有詭雷,「我父親被批鬥,吃盡苦頭,導致心理缺陷,你怎能指望他懷著憐愛跟兒女說話?永遠不可能。」
父親喜愛魯迅和曹雪芹,尤其熟讀《紅樓夢》,和畢飛宇聊天時,動不動引一句唐詩,加上畢飛宇的作文都由他批改,審美品味很難不被影響。然而父親怕他步上後塵,不讓他讀文科。
「高中階段,我在筆記本偷寫小說被發現,他說:『你還能那個呀,將來還想當作家嗎?』我很光火,有時候一個人寧可吃一耳光,也不願被譏諷。他逼我考理科,我故意考砸,誰把我擋住,我就毀我自己給你看,那時家人都知道我跟父親關係緊張,沒有一個人敢說,每天這樣。你知道什麼叫噤若寒蟬嗎?」最後父親妥協,他考上揚州師範學院中文系,他說那是他人生中最偉大的勝利。
做父親的不妥協,對孩子傷害太大。
大學畢業,他去南京教書,也當過記者,利用晚上寫作,慢慢闖出名聲。三十三歲,他生了兒子,弒父角色輪流轉,總算懂了箇中曲折。「我們一家三代男人都很倔強,我估計我兒子對我也不滿意,但是比較下來,我跟兒子的關係比我跟父親要好一些。他還小時,我就知道妥協了,因為做父親的不妥協,對孩子傷害太大。」
二年前,兒子不願背負名作家二代的包袱,決定赴美國攻讀材料工程,不用手機的畢飛宇,主動申辦手機,學發簡訊,承諾讓兒子隨時隨地都能找著。畢飛宇說他心底始終有個遺憾:父母不曾擁抱他,不曾用手撫摸他腮幫,「我很渴望,但不敢想像用手接觸他們是什麼感覺,許多次鼓起勇氣,又怕他們彆扭。」
長大後,欲拒還迎的渴望融入筆下,比如描繪盲人現實的《推拿》有一幕場景,自傳色彩濃厚:「王大夫一把抓住父親的手,死死地,拽住了。這個感覺怪異了。古怪得往心裡去…這是王大夫的肌膚第一次接觸到父親。父母的肌膚在他的記憶裡一直是零。王大夫拽著父親的手掌,指頭,皮膚,頓然間就是淚如泉湧,像噴薄而出的血。」
他的小說,身體感異常強烈,源自成長經驗對父權的敏感、缺乏肢體接觸。也難怪,當代作家裡他最推崇莫言,「他小說裡很多關於身體的描述,我特別喜歡,有解放感,有奔湧感。」
張愛玲的身體沒溫度,骨頭也是冷的。
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陳曉明把他歸類成「晚生代」作家:八○年代「先鋒派」的余華、蘇童等人挑戰文學形式的極限,強調敘述方法、個人化修辭,九○年代崛起的畢飛宇,相較於先鋒派,雖然實際年齡相去不遠,卻有一種文學史上的「晚生感」,題材方面,卻更能反映走向資本化的都市現實。
不過他不情願被歸類:「我天生不喜歡合唱,我不可能成為合唱團的一員。」討厭被貼標籤的男人,品味亦反骨,他批評卡夫卡和昆德拉太生硬;嫌張愛玲的身體沒溫度,「骨頭也是冷的」;數落珍‧奧斯汀的《傲慢與偏見》是「小戶人家嫁女兒的故事,我們今天看到的韓劇走的就是這個路子。」
《玉米》描述文革時期三姊妹的生存困境及愛恨慾念;《青衣》描寫年老色衰的女伶,面對後生可畏的猜忌及自憐,筆觸絲絲入扣,讓畢飛宇被譽為「最懂女性的男作家」,他頗無奈:「我不承認有描寫女性的特異功能,女性在我作品僅占三分之一,作家的基本使命是用語言塑造人物,具備這能力,任何人都能寫好。」他自認沒寫過爛東西,但也不怕寫爛。
我每天的生活都以失敗畫下句點,但我不怕。
他曾批評當今許多小說太虛漂,不注重世態人情,「一個作家,不在生活的世俗場景上花工夫,把最基本的世態人情棄置在一邊,然後,又貪大,這是相當危險的。」又說:「這裡我就想起了小說的『大』和『小』的問題。有時候,小的小說也許比大的小說還要大。這裡就牽扯到一個作家對生活的理解、對存在的理解。」難怪他在台友人、九歌出版社總編輯陳素芳說:「他沒有架子,很懂得照顧人,喝咖啡搶帳單絕對搶不過他。」作家黃麗群也說:「他通曉人情世故,但不讓你感覺到刻意,是那種南方人的細膩。」
三十四歲,他加入江蘇省作家協會,作協提供固定薪水,比起台灣的寫作環境優渥不少,但他保有自覺:「去生活裡討麵包的作家才夠深刻,可惜作協斷絕了作家與現實的供氧關係。許多作家到四十歲,寫光青春期前後的故事,反而江郎才盡。我得承認,我跟現實的關係也比較鬆動。」
所以,他每晚去健身房待三小時,「我周圍多半是成功人士,這種生活非常虛假,我特地找了比較低端的健身房,裡面全是生活最底層的人,大伙兒混熟了常聊天,這兒既是健身房,也是娛樂場,更是社會窗口,許多稀奇古怪事都打那兒來的。」說白了,是菜市場裡三姑六婆忙著交換鄰人軼事的概念。
「寫作是體力活,長期健身帶給我充沛體力。另外,練臥推時,如果有力量你一定會往上推,直到推不動了,放下來。換句話說,我每天的生活都以失敗畫下句點,每天面對失敗,自然對人生觀有影響:可以嚮往成功,但我不怕失敗。」健身於是成了一則寫作隱喻,先有破,方能立。
他對自己的定力很自豪,健身十八年如一日、每天寫作十三小時,四十歲後,起碼七、八小時。他定居南京,父親偶爾來探望,見他老關在房間寫作,每隔二小時去敲門,要他起身走走。父親惶惑:那個童年老是蹦蹦跳跳、靜不下來的猴子,如今怎麼變了個人,一坐下就不起來?父親昔日的譏諷已遠,畢飛宇拿豪情壯志掙回了骨氣與面子:「他現在一定相當自豪,這我可以感覺得到,用不誇張的話來說,我在故鄉小縣城可說是家喻戶曉,說起來都知道那個是畢飛宇的爸爸。」
藝術家、作家都是賤貨,先天神經類型的才適合。
四十四歲出版《推拿》後,畢飛宇擱淺在一部醫學題材的長篇將近八年:「我在江蘇某醫院做了一年田野調查,依然沒寫出來,可我不著急,知識結構太困難,寫法又要翻新,也許最後選擇放棄。」《人民文學》編輯徐則臣說:「每次跟他約稿,前一個月問他,快了,下個月,還是快了,一部短篇一萬字,他反覆打磨,把每個詞打得光光亮亮的,我倆都是摩羯座,一條道走到黑,非常固執,幹什麼事只要認準了,就一直幹下去。髮型也是,幾十年他都光頭樣。」
儘管畢飛宇很早就建立自己的語言風格,但他說:「在這樣的風格延續太久,自己會產生厭惡感,你會問自己,除了這種表達以外,我真的就不能有別的表達方法了嗎?」他自我告誡,絕不能重覆題材和表達,要勇於突破:「就像收音機卡帶,不停旋轉,唱了一句又回來,我不能忍受我的生命出現那樣可笑的『機械故障』,應當往下播放才對。」他明快利索地說:「藝術家、作家都是『賤貨』,沒有困惑,沒有麻煩,就沒有快感,也只能是這種先天神經類型的人,才適合當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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