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將雲林北港的天空染成天鵝絨藍,傍晚六點一到,北港觀光大橋燈光亮起,懸吊在橋墩上的一百隻鳥形花燈像被神仙棒點醒,同一時刻透出五光十色,令橋上行人驚呼連連。
製作這些鳥形花燈的藝師吳登興漫步橋中,「今年台灣燈會在雲林舉辦,北港燈會是其中一區,我希望以『百鳥朝鳳』象徵到北港朝天宮朝拜的信徒絡繹不絕。」
他又說:「傳統民俗技藝中,雕塑以削去為主,是減法;泥塑則是以堆疊為主,是加法。但花燈必須兼顧結構、美感、立體和水電概念,是各種技術的乘法。」此次,百鳥朝鳳更是融入北港觀光大橋,與傳統花燈搭台展示方式極為不同。
由於北港燈區結合宗教文化,因此,雖然雲林主燈區只展到元宵假期,百鳥朝鳳卻延續到農曆三月媽祖生日慶典後,直至國曆四月二十日才落幕。
「對藝師來說,展期延長當然好,否則拆下的花燈都報廢,有些可惜。」吳登興解釋,製作花燈須先構思圖樣,再以鐵絲做出立體框架,最後才能貼布和彩繪。「做花燈和下棋一樣,步驟講究起手無回,若有一段做錯,就得重新來過,否則就算包上布或是紙,燈光一透,仍可看到修補瑕疵。」
為了製作百隻燈鳥,吳登興每天只睡三個小時長達一個半月,「承攬政府活動需要經過審核,定稿程序繁複,因此製程也較緊迫。」
尤其,北港觀光大橋最高點達一百公尺,「施工時須雇用吊車,用吊臂把工人舉上高處;先配置電線,再以鐵絲一一固定花燈。」吳登興舉頭望了望,展翅的鳥兒在風裡搖曳發光,「我年輕時爬再高都不怕,現在不行了,看年輕人爬上去就已經『腳尾手尾冷吱吱』。」
他說得好似七老八十,沿路也有不少人喊他「老師」「大師」,但其實他是不折不扣的七年級生,今年才三十六歲。他咧出上下四顆虎牙大笑,「若是算工作年齡,我都快可退休了。」
吳登興來自北港有百年歷史的德義堂武術燈藝館,「北港宗教活動盛行,衍生出不少精通武術、鑼鼓、陣頭和製作獅頭、舞龍舞獅、花燈等道具的武館,我爸爸傳承的德義堂就是其一。」
他從師公、師伯口中得知德義堂建立於清光緒二十年(一八九四年),由清軍水師一員劉美堂創立,後來以能力傳人,歷經第二代蘇大鼻、第三代吳惡牛,再傳第四代、他父親吳炎林手上。
「我爸出身北港有錢人家,具黑狗兄個性,學武術純粹興趣,不料遇上舊台幣換新台幣,阿嬤家的鈔票全成壁紙,爸爸只好到各鄉鎮去教武術和陣頭營生,換取吃住和花用。」
但一九八○年代,武師受到職業陣頭和電子花車衝擊。「那時我爸已結束一段婚姻,又娶了媽媽,生下我和弟弟;爸爸沒有收入,我們一家人只好住在外婆家旁邊的小鐵皮屋裡,靠媽媽到理髮店幫忙維生。」
從有記憶開始,吳登興就知道家裡總是缺錢,「媽媽常說,我是注定要吃花燈藝師這行飯,我六歲那一年,根本不知父親會做獅頭、花燈,就從門外撿來廢棄的花燈,告訴爸爸媽媽『我們可以做這個來賺錢』。」
他的建議,讓父親在隔年元宵前開始幫人做花燈,但短暫的收入只夠維持一、二個月。一家人為了填飽肚子,開始到中南部村莊巡迴表演。「我九歲那年就和弟弟跟著父親到各村莊表演打拳和舞龍舞獅。」
因為年紀小,外型可愛討喜,他和弟弟表演後常拿銅鑼當容器,沿著圍觀人潮拜託打賞。「長大後再想起那段,都覺得我們兄弟很像江蕙和江淑娜。」吳登興苦笑,「因為曾在學校被同學笑是『跳歌舞團仔』,我一直很自卑,但想到表演後可好好吃頓飯,只能忽略那些異樣眼光。」
三年的「江湖走跳」,因吳登興上國中,身形變得「不可愛」而結束,更慘的是父親拈花惹草個性再犯,「沒了廟會收入,父親只能製作獅頭、舞龍舞獅、花燈販售,但他總拿貸款去花天酒地,留下材料錢要媽媽去還。」
吳登興高二時,公然外遇的父親與母親爭執,竟撒手不管即將交貨的舞龍製作,「我捨不得媽媽掉淚,跟媽媽說『沒關係,我來做』。」過去父母製作花燈,是父親做骨架,媽媽貼布紙,吳登興靠著耳濡目染和與生俱來的美術天分,收拾了父親留下的爛攤子,「我熬了三天三夜,用竹子編出龍頭骨架,並在媽媽的協助下順利出貨。」
「爸爸知道我們如期交貨,氣炸了,竟跑去檢舉我們搭來工作的棚子是違建。」吳登興搖搖頭說:「爸爸在五十多歲時才生下我,但他似乎未隨年齡長大。」
後來,吳登興常利用課餘幫母親做花燈、舞龍舞獅販售;父親雖和他們同住,卻從不與他們交談。「其實爸爸很矛盾,我高三時獨立完成一件花燈作品『麒麟送子』,我爸竟開小貨車載作品去繞北港一圈。」吳登興無奈苦笑,「他應該是想向北港人現一下兒子的作品,卻又生氣我們可不依靠他撐下去。」
父親的不成熟,導致母親罹患憂鬱症,也讓吳登興比一般人更快長大。退伍後,他先幫母親完成和父親離婚的心願,再到國中小、社區指導龍鳳獅陣;時不時也在機關團體教授獅頭製作。「教課收入是算鐘點,我和母親的生活並不好過,沒想到爸爸竟還去告我棄養。」他嘆了口氣,「我不時得跑法院,只能把一切想成逆增上緣。」
二十三歲那年,他向龍山寺毛遂自薦製作年節花燈,「當時去比案的都是很有資歷的藝師,廟方也好奇我這個毛頭小子能做啥,但當我提出『為何花燈都要搭台子遮掉原本景色,而不應用既有景觀來設計花燈』?廟方也覺得有道理,大膽讓我一試。」
這一試,讓吳登興成為龍山寺有史以來最年輕的花燈藝師,至今一連承製了十四年。「每年我都是先在北港把作品做好,再用卡車運到台北,大概要出八次卡車才夠。」他最怕台北的雨,「雨中施工,連穿雨衣也全身濕」;但龍山寺的環境也讓他湧出噴水花燈的創意,「龍山寺的水池本來就有噴水裝置,我索性用水管接進花燈,應用做成噴水鯉魚。」
問他為何作品少見光電科技?他搖搖頭,「民俗就是要有傳統味道,改多了就偏了。」他不否認受父親影響而偏好傳統,「我也可跟弟弟一樣選擇離開父親的行業,但我就是離不開。」就好像製作獅頭時,他仍堅持用父親的手法,泥塑後,反覆用報紙、牛皮紙、金紙張貼二十層,才進行彩繪裝飾。
幾年前,父親往生了,他承認恨過父親,「但如果沒有他讓我下過地獄,現在的我不會覺得處處天堂。」
如今,他仍無法只靠製作花燈過日,得到國中小指導舞龍舞獅、龍鳳獅隊,但他慢慢找回自信。「以前我被別人看不起,現在對老婆來說,我應算是績優股。」
他在小學當老師的妻子陳美瑜聞言吐槽:「那也是我有眼光吧!」
吳登興不諱言妻子是在岳母反對聲中嫁他,他有些感慨,「岳母至今仍不諒解,她認為,傳統藝師無法維生,加上我老婆是國立大學畢業,我只有高職畢業。儘管後來我已被文化界肯定,岳母仍連我們的婚禮都不來…」反是陳美瑜不以為意,「我們交往十多年,我知道他是個有guts的男人,學歷不等於能力,結婚後我過得很幸福,也看見他對於傳統技藝的熱情。」
妻子表白,吳登興害羞得再次露出虎牙笑,「下過地獄的人,知道凡事得來不易,自然要比別人更努力。」
德義堂武術燈藝館
- 地址:雲林縣北港鎮館前街12號
- 電話:(05)782-32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