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1年6月19日,母親自殺了。安德魯‧所羅門(Andrew Solomon)一輩子也忘不掉,全家人都是密室死亡的共謀。
我們來到安德魯位於紐約曼哈頓的洋房,獨棟五層,臨近紐約大學,藝術氣息濃厚。來應門的是管家,3名女傭在廚房做料理,香味四溢。隨後,安德魯穿著西裝襯衫、黃絨褲踩過絨毯,微笑招呼,一派英倫紳士風。玄關水晶吊燈映射出鵝黃光芒,牆上、桌邊的書整齊堆疊,客廳、走廊全是旅行或出差帶回來的東、西方雕塑及花瓶、繪畫,活脫脫一座美術館,連衣帽間都掛上夏綠蒂‧勃朗特(Charlotte Bronte)的刺繡詩畫作。好難想像這般天之驕子,竟然擁有不可告人的創傷。
媽媽安樂死 我的心被撕裂了
聊著聊著,他跟我們談起26年前的往事,灰藍色眼瞳浮現淚光:「我從小跟母親很親近,她想死這件事,讓我的心像被撕裂似的,當然我可以選擇不要參與,但我絕對不會這樣做,因為那是她的生命。臨死前,她留下甜蜜的話,說她所知道的天堂,是在任何一個有我們的房間裡。」他頓了頓,陷入回憶的長考:「她是在我第一本書出版的那禮拜走的,雖然有看到書,可惜沒看到我後來作家生涯的成就。」或許是出身英文系,他說話很不口語,充滿倒裝句和子句,有股不尋常的拘謹,更像是流暢的書面體。
53歲的安德魯‧所羅門,是曾獲美國國家書卷獎肯定的美國作家。他出版過四本採訪紀實錄,一本小說集,其中窮盡10年時間完成的《背離親緣:那些與眾不同的孩子,他們的父母,以及他們尋找身分認同的故事》全球獲獎無數,中文版也獲2015年中時開卷年度好書獎。他曾三度受邀TED Talks,探討憂鬱症、身分認同及多元成家,被《Wired》列為10大必看演講。
故事要從1989年8月說起。母親罹患卵巢癌,住院第一週,便耐不住疼痛,嚷嚷要自殺。化療10個月,掉髮、嘔吐、拿不動刀叉,她對丈夫和二個兒子說:「如果愛我,請幫我結束這場悲劇。」1991年6月19日,醫師宣告腫瘤變大、脹破腸子,她下決心執行計畫。安德魯曾為文詳述那天的情景,當天黃昏下大雨,二兄弟匆匆奔抵父母公寓,弟弟問母親:「不能再撐久一點?」她說,消化系統一旦破壞,便沒法仰藥。
她躺上床,輪番交代遺言,在場親人泣不成聲,唯她異常冷靜:「我思索這事很久了,對我而言,它是最後解脫,我唯一害怕的是做得不夠圓融。」她搭配一杯伏特加,分批嚥下40顆Seconal(巴比妥鹽鎮定劑),「這樣子比你們看到我在醫院床上尖叫,來得好多了吧?」她握緊二個兒子的手說:「我要你們知道,愛永遠存在,即便我離開了,也會持續包圍著你們。」
母親進一步安慰安德魯:「我最終想看到的,是你可以好好愛人,也被人好好愛著,不管是不是女人都沒關係,只要你不孤單。」他不確定這是否只是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但又覺得母親多少接納他了。他一直為性向所苦:「我感覺身為同志是失敗的,我家族在各方面空前成功,我理應要保持成功,雖然沒被趕出家門,但長期以來我很羞恥,接下來13、4年,進入一段又一段關係,才願意接納內心深處的自己。」
午夜,母親呼吸中止,醫生開立死亡證明,後事辦妥,安德魯清理公寓,帶走母親用剩的藥丸。10天後,父親打來,憤憤質問藥跑哪去?原來,父子倆想得都一樣。他說:「對我們來說,她好像還活在那罐毒藥裡,好像任何擁有它的人,就保留了進入她生命的奇異通道,好像吞了藥丸就可以再見到她,好像和她一樣的死法,就能與她碰面。」
憂鬱症爆發 還好父親不離棄
母親死後,他憂鬱症爆發。他一向自詡堅強,就算送去集中營,也能安然茍活,「當我走到崩潰的地步,其實十分驚訝,連食衣住行都好難、好難。」其後便是無止境的藥物與心理治療,「我的頭像被透明樹脂包覆監禁著,像永遠封在沉重透明紙鎮中的蝴蝶。」最糟時下不了床,打給父親,一開頭便是:「我恨你,真希望你死掉!」
父親取消行程,帶他回公寓,白天託人照料,晚上親自幫他擦澡,剪碎食物餵他。半康復時,安德魯爬上屋頂想往下跳,忽然間念及父親,「我一直想著有天要為他切羊排,這是對他的承諾。」好吧,刻意生病致死總可以?他連續4個月去公園和15個陌生人發生危險性行為,期待感染HIV,便能以此為由,服用媽媽留下的藥。可惜事與願違。
他說:「當時我正要出一本小說,出版社安排宣傳,但我完全無法自理,父親請了5天假陪我去舊金山,他這輩子從沒請過假。憂鬱症時,我感覺自己好沒用,幸好我知道,至少有這麼一個人,真的很愛我,希望我變好。」1998年,父親為了他,將抗憂鬱藥物Celexa合法引進美國,意外替旗下的生技公司(Forest Laboratories Inc.)創造營收,一夕間躍升業界風雲人物。
天之驕子,怎麼會有憂鬱症?
安德魯出生在紐約中產階級家庭,下有一弟,父親由律師轉行生技業,母親是小學老師。2歲時,他被診斷出讀寫障礙,就算全神貫注,仍會拼錯或漏寫字母,母親用奧運選手的規格教他練發音,以遊戲引導他讀書識字。他說,即便至今也還沒完全改善。6歲,被紐約11間學校拒收,最後勉強擠進體制,一路考上耶魯大學英文系、劍橋大學文學碩士、心理學博士。克服讀寫障礙的經歷讓母親深信,孩子一切「異常」都能矯正,包括性向。
直到遇見他 尋找幸福的感覺
1973年,美國將同性戀自《精神疾病診斷手冊》除名,恐同浪潮猶未退去,《斷背山》的壓抑背景正是60至80年代的美國。1994年,《紐約客》做了一項民調,請父母二選一:生下同性戀孩子,功成名就而有知心伴侶及後代,抑或生下異性戀孩子,未婚或婚姻失敗而沒有後代?三分之二的父母選了後者。
7歲,安德魯成天捧著書,不愛運動,偏愛粉紅色,陰柔氣質令母親不安。校車上,男同學交換棒球卡,他大聊歌劇,很快的,有人叫他「玻璃」「娘炮」;上科學課,老師冷不防譏諷:「所有男同性戀都會大便失禁,因為肛門括約肌受損傷。」高中畢業前,他因為害怕眾人眼光甚至不敢涉足校園餐廳。
13歲,他試圖「改邪歸正」,買來《花花公子》練習性幻想,痛苦地想自盡。17歲,第一次和陌生男人發生性關係,又抱持罪惡感尋求密醫,跟各式各樣的女人「性交治療」半年,終能坦然面對女體,交了女友。
然而慾望偏往險路鑽,難以自欺,23歲,他向母親出櫃,得到天崩地裂的回應:「我真希望這不是真的,好令人沮喪!你知道你正在放棄人生中最重要的事嗎?不能擁有小孩、不能有自己的家庭,你不該一心想滿足短期的性需求,你應該可以做得比這更好啊。」父親為難地說:「不要刺激你媽,這對她來說不容易。」
他說,如果家人當時更接受他一點,結局或恐不同,「那些話的背後用意其實是:『我們希望你能過得幸福快樂』,但他們卻說不出口。母親知道我是同志沒多久就走了,而父親到後來展現無比的支持與愛護,替我辦了難忘又美麗的婚禮。」
2001年,安德魯邂逅大他11歲的約翰‧哈比其(John Habich)。2007年二人在英格蘭Althorp註記同婚伴侶儀式,2年後又在美國康乃狄克州公證,當時這是少數承認同志婚姻的州。2015年,美國聯邦最高法院判決同性婚姻受憲法保障,是繼加拿大之後第二個同婚合法化的北美國家。
相識16年,結婚近10年,王子與王子結婚後,是否永遠幸福快樂?約翰出身威斯康辛州的工人家庭,大學畢業後,在明尼阿波里斯的科學新聞報工作,和安德魯交往不久,移居紐約。起初衝突不絕,小至裝潢擺設,大至捐精生子,直到去做伴侶諮商,終於找出相處之道。約翰說:「安德魯是一個非常神奇優秀的聆聽者,在婚姻裡,彼此傾聽很重要。我們也不亂挑對方毛病,不會習慣性批判對方,很早就開始學習跟對方說對不起。」
當了爸爸後 感受最偉大的愛
安德魯說,他感受過最偉大的愛,就在他和母親之間,因此很渴望有自己的孩子,再次感受那股愛。2009年,安德魯提供精子,約翰的女同志摯友Laura Scher提供卵子兼代理孕母,生下喬治(George Charles Habich Solomon)。
在此之前,約翰亦曾捐精給Laura和她的女伴,生下一對兒女,最大的近17歲。安德魯亦在大學閨密Blaine Smith的請託下捐精,生下一個女兒─也就是說,他們總共3個家庭、6個父母、4個小孩,是貨真價實的多元成家。他說:「雖然像我這樣的家庭不被世俗所允許,但我不接受減法的愛,只接受加法的愛。」
喬治今年8歲,習慣叫安德魯Daddy、叫約翰Papa。白天送完小孩上學,2個父親各自奔忙,傍晚3人一塊用餐。喬治就讀的私立小學風氣開明,家長們很歡迎這對男同志家長,同儕也沒有霸凌。安德魯說:「新的家庭結構有別於傳統主流,我們沒有比別人欠缺什麼。半年前我們問喬治,是否希望跟其他人一樣有父親和母親?他回答:『如果有了父親跟母親,我就不能再擁有你們其中一個了,這樣我會難過。』」約翰補充:「最重要的是孩子還小時,要讓他相信自己的生活是正常的。」
安德魯50歲生日宴會上,4歲的喬治發表演說:「我很高興今天是父親的生日,我很高興大家都有蛋糕,父親,如果你現在還是小朋友,那麼我願意當你的朋友。」轉述這段經歷時,安德魯眼裡、嘴角都是滿滿的笑意。
「我母親曾說,對孩子的愛是世界上獨一無二的感情。我當時不能理解,但現在真的能感受到。對孩子的愛,是一種更抽掉自我的愛,更全然專注,希望不會離他而去,想為他而活。我不能再讓自己精神崩潰,也絕不可以自殺,必須盡所能讓事情運作正常。」
我挺過來了 一切都歸於平靜
他採訪300個家庭寫成的《背離親緣》,涵蓋各種「異於父母」的孩童:聽力正常的父母生出聾人後代、芭蕾舞者生出侏儒女兒、華爾街精英生出唐氏症寶寶、異性戀父母生出同性戀、平庸的父母生出神童、慈愛的父母生出殺人犯,以及自閉症、殘障、跨性別、思覺失調(舊譯:精神分製),甚至遭姦成孕生下的孩子…他說:「我不是在研究所有可能出錯的地方,我研究的是儘管一切看似出了錯,愛還能夠有多少。」
該書封面,是一張嬰兒的黑影照片,他向我們透露:「這是一個攝影師朋友送的結婚紀念禮。在暗房中,一張未曝光的相紙放在水盆底,再把喬治放入,用夜視鏡找到他滿意的嬰兒姿勢,然後打黃閃光成像。」寫作之初,他渴望理解的是自己,到最後他成為堅強的父親,也回頭原諒了父母。
喬治的代理孕母Laura接受我們通信採訪,她說:「剛認識安德魯,覺得他防備心比較強,喬治出生後,我感覺他轉變成一個更開放,更親切大方,更全心全意愛人的靈魂。他從最深處愛著他的家庭,他笑得更用力更大聲,也更快樂。」又說:「我分娩時,安德魯跟約翰從頭到尾待在生產室,喬治出生不到一分鐘,便被他們緊擁入懷,給予立即溫暖的肌膚接觸,好美妙!」
我問安德魯:如果能有魔法再見到母親,最想跟她說什麼?他頓了頓,低聲說:「我很想從她身上拿走那種時時替我憂慮的重擔,我會跟她說:『一切都解決了。經歷了曲折起伏,如今歸於平靜,我挺過來了。』」
那句「我挺過來了」,藏著將近50年的憂鬱和眼淚,聽起來非常悲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