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郭魚的身世是這樣的:二次大戰一位姓吳、一位姓郭的台籍日本兵在南洋服役時,用鳳梨罐頭偷偷從位於新加坡的「日本帝國水產株式會社」帶回從非洲改良過的吳郭魚魚苗。其後,吳郭魚在台灣落地生根,從河流的出海口到工廠大排水溝隨處可見。
符芳俊想以吳郭魚煮一道「亞參叻沙」,這原是一道娘惹菜(馬來人與華人通婚的後代稱娘惹),是以檳城常見的沙丁魚入菜,符芳俊改採台灣特色的吳郭魚。他掀開鍋蓋,這鍋馬來混華人再混台灣味的叻沙,一股南洋香料混著魚腥味衝入鼻腔。符芳俊不懷好意地暗示,他來台灣這幾天,從關渡到社子島的水溝四處釣吳郭魚,打算做成菜。
「很多人都說吳郭魚吃大便,其實牠是有淨化水質的功能。」一些台灣人聽他去排水溝釣吳郭魚,第一個反應就說他是用大便做菜。還好,水溝的魚太小,最後他在市場買了魚。吳郭魚長期被貼上輕賤的標籤,硫球作家目取真俊的小說《魚群記》裡,甚至以吳郭魚來比喻渡海打工的台灣女人是無所不吃的族群。
在此端被視為下賤之物,卻因容易繁殖而被世界糧食組織視為「貧國救星」,大量在窮困國家推廣養殖吳郭魚,希望此魚成為當地人的主要蛋白質來源。食物在跨文化流轉過程中,得到不同的貴賤意涵,食物也是個人情感流轉,溝通的方式。好比,對符芳俊來說,成長過程中,和父親同桌吃魚可能是父子情感上最拉近彼此的時刻。
在兒子的記憶裡,父親一直在他生活中缺席,並且在他中學時與母親離婚。雖然外人都認為他父親不是好男人,可是父親每次見他,總擔心他營養不良,四處帶他上館子,「每次和我爸見面,他一定會點魚。」符芳俊是馬來西亞的第三代華人,爺爺從海南島移居馬來西亞,爺爺和父親都曾靠打漁維生,「我爸常會跟我說一些魚的知識,怎樣的魚好吃,怎樣的魚哪個時節多,可惜我都沒仔細聽。」
大學畢業後,符芳俊工作了2年,決定到倫敦念藝術,父親反對,希望他找一份穩定的工作。兒子靠存款和向朋友借貸了一筆錢,不顧父親的反對,決意出國。那天,父親開車送他到機場,「一路上,我們也不知道要說什麼。」
一路靜默,下車時,父親用塑膠帶綁了一綑馬幣直接丟給符芳俊:「你出國拿去用。」符芳俊推說,馬幣在英國不能用,父親卻頭也不回轉身就走。這是父親關心兒子的方式。
符芳俊說,父親其實是個浪漫的人,年輕時曾信仰社會主義,「他們就在森林裡唱歌跳舞,不是那種游擊隊的馬共,比較像嬉皮。」父母婚後生下了2子1女,其中老二便是符芳俊。
符芳俊在倫敦念完書後回馬來西亞,做當代藝術、當策展人,父親永遠不懂兒子的世界,每次父子相見,仍維持著當年的習慣,到餐館點了滿桌的菜,其中必有一道魚,父子一餐無話,默默把魚吃完,這是他們多年來情感的交流方式。他偶爾會聽到父親驕傲地向朋友說:「我這個兒子是倫敦念藝術的,但我不知道他現在是在做什麼。」
今年初,父親癌症過世,「他病一陣子了,我們依舊無話可說,我來不及整理一些媒體報導給他看,告訴他,我在做什麼。」此刻,他飛越南洋,來到台灣,煮了這道吳郭魚,卻想起那個總是擔心他營養不良,為他點魚的父親;而從某個層面看來,他的父親其實跟吳郭魚有幾分相似。
為問他可曾想念父親, 他說與父親的感情太淡,並為自己的不難過感到遺憾 。情感的淡陌與遺憾、事物的貴與賤,到頭來都是同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