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郁佳書評〈我討厭你的手機──《重新與人對話:迎接數位時代的人際考驗,修補親密關係的對話療法》〉全文朗讀
根據心理學家研究,在二十年間,美國大學生的同理心下降了百分之四十。
日本漫畫《瀨戶與內海》是伊森霍克、茱莉蝶兒的電影《愛在黎明破曉時》的新版本,主角什麼也不做,手邊沒有待辦清單、期限催逼,時間單純用來享受對話的樂趣。這漫畫沒有熱血拼搏、也沒有暗黑殺戮,全部情節,就是兩個不起眼的高中男生,放學坐在路邊台階上喇賽,有次遇到暗戀的美少女同學經過,有次遇到河邊的花式氣球小販。中斷對話的不是半途接手機或發訊息,而是沿途漂過來的誰。這兩人在路邊打羽球,裁判同學宣布得分的標準,居然是「體諒感」,也就是「不要把球打到對方接不到的地方去」。這也許是對話的唯一規則。對話不是競爭,沒有征服,靠的是體貼對方的心意。因為對話讓人不設防展露脆弱的一面,它是那麼精巧細緻,只要被傷害一次就難以重見。當兩人在閒聊時他們在做什麼呢?其實他們在不著痕跡地探索自我。平日連自己也不知道、禁忌的秘密自我,在深度對話中因為得到了柔軟包容,忽然變得安全而可以觸及。如果缺少了深度對話,人會變成怎樣呢?
《重新與人對話:迎接數位時代的人際考驗,修補親密關係的對話療法》這本書中,受訪者描述,中學班上有個男生,在父親自殺後,鬱鬱寡歡。女同學因故跟他生氣,在臉書上發文說「我希望你就跟你爸一樣下場」。事後女同學當然被叫去校長辦公室問話。但師長們震驚的是,女同學看不出來她傷害了別人,也不會為此感到難過。她說:「那只是臉書而已。」就像公視劇集《貓的孩子》中,班上的霸凌者堅稱自己的施暴是發生在幻想世界、對方沒有真的挨揍;這個女同學也不覺得她做的事情是真的。
未讀、已讀不回的沉默,就是在下令:「我不要你了,滾。」
有一晚,我看台灣熱門youtuber尊打「創世神」電玩的影片。這個嚴肅、削瘦、內向執著的高三生,在遊戲中,他抓到了一匹野馬,馴服牠,騎上牠奔跑,替牠取名字,用名字來打屁。接著,毫無預警地,他說了一句:「我不要你了,滾。」輕描淡寫一秒踢開,拋諸腦後,繼續探索遊戲世界中其他的資源,熱心建設他的事業。
我覺得毛骨悚然,因為這句話回應了我對訊息、email往來感到的絕望。許多時候我覺得,人們對待視窗後看不見的對方,跟對待那匹像素方格構成的假馬沒什麼分別。在現實中交談,你說了什麼很平常的話,人們很少會扭頭不理你,走開到別處做他的事。因為無視是個很嚴重的懲罰,大家若沒真的生氣就不會隨便動用。但在網路上,直接無視對方卻很普遍。我同事在交友app上跟好男人聊了兩個月相談甚歡,卻發現對方想要結束關係很容易,只要忽然置之不理、消失就行了。未讀、已讀不回的沉默,就是在下令:「我不要你了,滾。」好像這是例行公事沒什麼。
大家陷入一場比賽誰更不在乎對方的軍備擴張競賽
當然不會沒什麼。被拒絕會驚訝、受傷、難過、懷疑自己,也會困惑,想要知道為什麼。但是實在太羞恥了,所以多數人只能跟著假裝什麼事都沒發生過,從一開始就是誤會一場。書中受訪者說,如果我問他為什麼不回我,那會顯得我很玻璃心,一整個沒出息,所以只能繼續裝酷下去。結果大家陷入一場比賽誰更不在乎對方的軍備擴張競賽,為了保住尊嚴而死忍不發。既不承認他已讀我讓我很受傷,也假裝不知道我已讀別人會傷害別人。曾經有朋友在通信過程中突然丟下我、自己跑走了,幾個月沒再出現。後來我問為什麼,結果對方嘲笑我糾結這種問題太自溺了,他才沒想那麼多。
這種事往往令我覺得,我不值得被當人看。或是在咖啡館聊天的時候,朋友不時低頭滑手機回訊息。等她抬頭微笑問:「啊你剛剛說什麼?」其實她也聽不見你怎麼回答,因為她的眼中閃爍、神思不屬,她的腦子還停留在訊息對話當中,推敲意思,盤算怎麼回。其實她人不在這裡,如果你伸手想把她撈回來,那麼你的手指在應該碰到她的輪廓時,只會撲空穿過風而已。
當桌對面的朋友低頭滑手機,對著螢幕說:「對不起,你介不介意我回個信。」我總回答:「沒關係慢慢來。」但她也不是真的聽見。我等待著,環顧鄰桌顧客、裝潢,試著從書架上抽本設計雜誌來翻。那時表面上我故作鎮靜,其實狀態就像走進空電梯,卻發現殘留香水味令人窒息,明明起雞皮疙瘩,也只好屏息忍耐到抵達才奪門而出。我在憋氣倒數,就像接受測試「跟腐屍困在同一具棺材裡能待多久」。那具腐屍就是,朋友以訊息優先,等於告訴我:「你對我沒那麼重要。」而我也只好讀起書,在朋友抬頭時默默告訴她:「沒錯。而且你對我也沒那麼重要。」以至於變得無話可說。為什麼我們要週末精心打扮專程出門來侮辱對方?
在網路上交談,就像角色在電玩中移動一樣平滑無阻力
好啦,我知道大家沒那個意思要傷人,所以我也不能說什麼。然而《重新與人對話》這書描述一個八歲男孩,吃飯時看到媽媽掏出手機,就走過去拉媽媽的袖子哀求:「不要!不要現在!不要現在看!」他要求媽媽把注意力放在他身上。媽媽還是拋下他,打了那通電話。但我很震驚,小男孩開天闢地般喚醒了我的權利意識。為什麼我從來不覺得我有權向朋友說出我的感受,甚至努力保持麻木、隔絕於我的感受之外?因為我覺得回答朋友「我很受不了,你手機收起來好嗎」太狂妄了,屬於情緒勒索。我覺得我沒有資格要求朋友的注意力,因為我已經把朋友忽略我,歸咎於我沒那麼重要,理應靠邊讓路給手機。
因此在我看來,《重新與人對話》這書擺明為我、為全人類英勇揭竿而起。作者像是手持火焰劍的天使,把守天堂大門,威嚇你若想進入人際交流的仙境,得先把手機、筆電和平板電腦留在門外才行。作者雪莉‧特克是麻省理工學院教授、美國人文與科學院院士,三十多年來透過臨床心理學實驗、大量訪談,研究科技怎樣影響心理,成果寫成《電腦革命:人工智慧所引發的人文省思》、《虛擬化身:網路世代的身分認同》、《在一起孤獨:科技拉近了彼此距離,卻讓我們害怕親密交流?》等書。她在本書中揭露了,在家庭、校園、職場、政治運動、友誼和愛情中,面對面交談為什麼重要:因為對方的眼神、聲音、表情、動作,給我們豐富的情緒判斷資訊。停頓、猶豫、欲言又止,表達細膩的轉折。甚至無聊、沉默的空檔,也能讓人回神觀察剛才發生了什麼事,帶來對話發展的線索。
交談要求人們用心說,用自己的話講,表達自己的感情,密切注意對方,專心傾聽。引導人們設身處地替對方著想,關注對方,發展同理心。例如當面道歉,你看到你傷了他,他也看到你為此難過,才開始原諒。若沒有交流,無論你學到什麼事實都只是身外之物。只有建立連結,理解這事實的應用、意義、把它個人化,才會從中發現自己隱藏起來的東西。交談來自獨處,獨處的自我對話,讓我們能傾聽別人;而得到的東西,又循環促進了自我對話。
在網路上交談,就像角色在電玩中移動一樣平滑無阻力,人們保持距離展示完美面具,有如面試般緊張,相信只要犯錯一次就出局。所以拼命修飾,設法編輯回覆,刪除不滿,不說自己想說的,專門挑對方想聽的話來說。面對真人有磨擦阻力,溝通可能挫敗或無聊,真人會提出麻煩的要求,也會要求回應。面對面即時反應,說話真實、沒空修飾,令他們不安,生怕犯錯。
臉書成癮,是人們發展出來對抗孤寂、焦慮的解藥
習慣網路訊息的孩子們,長大了不懂現實中如何破冰開啟談話,也不知道如何結束談話。這種壓力,讓人「寧願傳訊息,也不肯當面講或打電話」,作者稱之為「積極迴避」。與其跟真人溝通,他們寧願當siri機器人的伴侶還比較輕鬆。因為被臉書餵讚、而受到鼓勵學各種新把戲去討讚,就像狗狗為了討餅乾而學握手和坐下。對人他們傾向不表達、不捍衛自己的立場,反正沒有表達就不會受傷害。但不出櫃表態也就失去相認的機會,不知道別人可能支持自己的立場。
正如交談來自獨處,網路成癮也來自無法自處。因為自尊低落,滿懷焦慮,無法面對自己;所以也無法關注別人,更怕找人聊會打擾對方。雖然上網取暖,卻容易因為社交技巧不足,顯得白目、被排斥,而更加孤寂。或是淪為工具性質的互相支持,屯積臉友和讚數,只要手機上累積夠多未讀訊息就感到安心,在朋友身上找肯定、關注、自尊,過程無法體會別人的真實感受,只是零碎從對方身上汲取所需,把對方當成備用零件,支持脆弱的自我。因為一次若只跟一個人聊天,要等,太慢了,所以會同時開好幾個視窗多工,把分心當成正常甚至技能,最後根本無法專注於單一工作。喜歡拖延回訊息、好顯得不在乎對方,就像在人前滑手機裝忙,讓人沒辦法跟他們攀談,反而更落單。他們在網路上處理衝突,可能會很快道歉,但卻不是真心,只是為了表面和諧而擱置爭議;但沒吵完的架,日後就會加倍爆炸。
作者的觀察廣泛深入,精闢描述了我們生活中難以察覺的尷尬片刻,點出提升人類幸福的關鍵,已經從獲取電子產品為滿足,轉為放手離開電子產品,投入面對面的深度對話。看來手機或臉書不是問題,社交恐懼和依附障礙才是問題。臉書成癮,是人們發展出來對抗孤寂、焦慮的解藥,只是療法又導致了其他問題。德國作家徐四金的小說《夏先生的故事》,描述中年人夏先生每天在外沉默走上十六個小時,似乎以持續的漫遊來應付恐慌。但現今夏先生的讀者已無森林、湖邊可去,只能窩在椅子上,在臉書自我放逐,進行夏先生式漫無目的的漂流。心理學家溫尼考特把兒童「能否獨處」當成心理健康指標,以這個標準而言,顯然很多大人和小孩都已陷於隱形危機。
這個過勞社會,正在大規模製造害怕孤獨、更怕親密的下一代
最近,在七月盛夏的週六夜晚,我從淡水海灘搭捷運回台北。在擁擠嘈亂的車廂中,一對年輕父母一手握著鋼管立柱,一手滑手機,各自看一整天上傳的景點美食幼兒燦笑照有多少讚,有誰留言。也看別人去了哪玩,有什麼新花樣。腳邊的四歲女兒,繞著鋼管不停打轉,無言地拼命吸引爸媽關注。媽媽打起精神安撫她:「很累喔?腳好痠喔?」爸爸問:「腳好痠,那下次還要出來玩?」說時眼睛又回到手機上,期待女兒永遠放他自由。滑手機,是爸媽從上班和育兒監獄中放風的片刻喘息。我低頭望著女童繼續轉來轉去,心想她很快會成為青少年,用滑手機告訴爸媽「我不需要你」。我想起書中受訪的大學女生,說週末夜釣了個學弟回住處上床。躺在床上等對方從廁所回來的空檔,她感到無聊,無意識又拿起手機滑交友app,開始物色下一個男人。
這個過勞社會,正在大規模製造害怕孤獨、更怕親密的下一代,急著去找手機讓自己沒空反思觀察自己,也阻止了別人真正親近的可能。電視兒童的孩子,是手機兒童。他們在一起時忽略彼此,隔絕以後又過度關注對方。他們很難感受自己的負面情緒,所以當他們傷害別人時,多數時候真的沒有惡意,只是很難把別人當人看,難免有時覺得隨手捅人很正常。這就是我們這十年所處的情況。
因此我想看著對方的神情,聽著對方的聲音,陷進這龐大的訊息量,想像對方說的是什麼情況,虛線描繪出心裡是什麼形狀。在網路對話中,漏接是無可避免的。或許唯有面對面投入對話,才能「不把球打到對方接不到的地方去」。
網路短片裡,有一隻面無表情的花貓坐在桌上,前爪把遙控器推出桌緣掉下去。然後牠繼續迅速地把馬克杯推下去,把鑰匙推下去。這時候,我希望你的手機也在那裡。
本文作者─盧郁佳
曾任《自由時報》主編、台北之音電台主持人、《Premiere首映》雜誌總編輯、《明日報》主編、《蘋果日報》主編、金石堂書店行銷總監,現全職寫作。曾獲《聯合報》等文學獎,著有《帽田雪人》、《愛比死更冷》等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