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15
上午在飯店房間打開電視,這一台是天安門閱兵大典,那一台是女高音粉墨尖聲高唱《我和我的祖國》。這一天,藍天白雲,天氣晴朗,步出飯店,慢跑的老外和遛狗的老婦橫冷清的馬路。順著軒尼斯道自灣仔走到銅鑼灣,沿線地鐵已關站,馬路的另一側,一隊防暴警察整隊前進,街道太平靜,想學者專家們的預言,心下一陣悚然。
行過鵝頸橋,一個黑衣人出現了,兩個黑衣人出現了,三個黑衣人,十個黑衣人,銅鑼灣SOGO百貨公司前是黑壓壓的人潮,空氣裡都是聲音與憤怒,香港人站出來了。民陣原定今天下午遊行被拒絕,李卓人、何俊仁、梁國雄三名民主派老議員,以及民陣副召集人陳皓桓宣布,四人會以個人身分,承接民陣原本遊行路線。此舉是公民抗命,清楚法律後果,但他們準備好了。
老議員們準備好了,香港人也準備好了,1點15分大隊人馬浩浩蕩蕩從銅鑼灣出發,沿著軒尼詩道走到中環遮打公園。有人高舉萬國國旗陣。有人在行車天橋掛上「為自由而戰」、「替天行道」的橫幅。鵝頸橋下今天不見神婆作法打小人,但人行道地磚上貼滿習近平林鄭月娥的海報,人人皆可踐踏,沿路有人冥紙漫天拋撒,群眾呼喊:「中共國慶,賀他老母啦。」
14:30
2點30分,老議員們抵達中環環球大廈外,呼籲市民流水式散去,叮囑回家途中要照顧好身邊的人,齊上齊落,「長毛」梁國雄說:「唔好咁快就送個頭俾佢,送頭就無嫁啦。」他講什麼?旁邊好心的市民為我翻譯:「不要這麼快把頭送給他們,頭送走了就沒啦。」
寧化飛灰,不作浮塵,年輕的男孩女孩們為了光復香港為了,時代革命,頭顱皆可拋。男孩女孩黑衣黑褲,或者蒙面,或者戴V怪客面具,或者罩上防毒面具,從中環走到西環,碰到防暴警察祭藍旗揚言要發射催淚彈,又折回中環。中聯辦外有大量防暴警置防線,現場有水炮車。15:15,港鐵關閉西營盤站。15:23,港鐵又關尖東、尖沙咀,九龍與香港被截斷。香港已然是孤島。
15:40
受訪過的受訪者L傳來訊息,他一早被催淚煙嗆醒,住處樓下槍聲四起,他住黃大仙,樓下已開戰。手機讀TELGRAM的即時戰況,筌灣,馬鞍山亦砲聲隆隆,十一國殤,六區開花,北京五星紅旗飄揚,卻焚於香港。
港島也開戰了,示威者佔據夏愨道,政總外有水炮車射出藍色水。中環遮打道港鐵F出口,警方無舉旗無預警,狂掃催淚彈,中環站關閉了。
香港警察與示威者在干諾道中對峙,一方是多輛裝甲車和水砲車集結,一方只能藏身在傘後戒備著。警察催淚彈並非朝半空射出拋物線,而是水平射向示威者。我與記者們在天橋上拍照錄影,防暴警察衝上來,揮舞的警棍將我們驅趕下橋,往金鐘道走去,那邊又是一個戰場,一顆又一顆火炮彈與汽油彈在我們面前炸開。示威者的雨傘防線被擊破了,人群四下潰散,有逃往灣仔,有從太古廣場後頭的山路跑上香港公園,我跟著後面的人群一起跑,這是同業前輩的提醒,愈是無人愈是僻靜的地方,愈是要跟著去,因為不知道警察是否會埋伏在那裡,因為不知道警察會對示威者做出什麼事情,記者得在場。五點一刻,TELGRAM彈出訊息,有男孩在筌灣被實彈射中胸口,警察開真槍了。
站在半山腰回頭一望,繁華的中環烽煙四起,已然是戰地。
18:30
沿著山路走下山,金鐘軒尼詩道往銅鑼灣方向,一輛兩輛三輛裝甲車開過去,數了一下,大概有50輛。銅鑼灣那一頭也集結大批警力,這一天警方的戰洛跟血腥星期天的一樣,要兩邊包抄,把示威者一網打盡。50輛警車SOGO方向緩緩前行,像送葬的隊伍,馬路一側有路人吹起口琴,《願榮光歸香港》,綠人齊聲唱和,歌聲真悲涼。
一群黑衣男孩女孩彎身快跑前進,自我面前跑去,隨後,不遠處一聲爆裂聲,一陣火光,黑衣男孩女孩又自我面前跑回來,鑽進小巷子,再走出來,襯衫牛仔褲或連衣裙,花漾男女若無其事地鑽進人群中。
19:35
男孩女孩以汽油彈,阻擋了防止鎮暴車隊前行,兩側皆有路人罵街,死黑警啊,死黑警。一名老翁往街頭一站,攔住了警察的行進:「你是不是香港人啊?有必要這樣狠心嗎?開槍啊,你開槍打我啊!」警察不作聲,警察只是舉起黑旗,以催淚彈當作回答。
一團火球在我眼前炸開,煙起就躲,煙散繼續前行,香港人已經很習慣在眼淚中往前走。腦海中沒來由冒出拉美作家加萊亞諾《愛與戰爭的日日夜夜》的一個句子:「我們有能力學會謙遜和忍耐嗎?我們是這個世界,可惜是相當微小的世界,一個人的時間不是歷史的時間,儘管不得不承認,人原本希望如此。」
這一天,警方共計發射1,407發催淚彈、約900發橡膠彈、190布袋彈、230海綿彈,甚至6槍實彈,但開記者會,定性今日多區示威活動為「暴動行為」,指有「暴徒」於各區縱火及破壞,多人受傷,呼籲市民「切勿外出」。學生中槍,語言在這個城市已經死亡,「國殤」變成國慶,「自由」是暴亂,「民主」是恐怖行動,「年輕」本身就是一種罪。
21:28
我隨著人群抵達SOGO廣場,遠方一聲槍響,兩聲,三聲,四聲,五、六、七、八、九、十,數到後來已經不敢往下數,頹然坐在商店台階上,也無力再往前進,反正事情就是這樣了。遠處的騷動平息了,抗爭者也許都被抓了,也許都成功逃走了,總之警察都撤退了。
環顧四週,不知何時馬路上三三兩兩坐滿群眾,眾人皆像是跑了一場42公里的馬拉松一樣疲累。群眾的神情一臉迷惘,或者是因為我太迷惘,看誰都以為他們神情也是迷惘。此刻,人行道上不知哪裡冒出來一個阿婆,拉來一推車的物資,一紙箱一紙箱的濾毒罐,礦泉水,雨傘和口罩。有人把身上多餘的物資放進去,也有人取走他們所欠缺的,患難之中,誰都是這樣仰賴陌生人的慈悲。
沿著一地的冥紙走回飯店,暗夜的街一家燒臘舖子亮燈做生意,小店裡滿滿的人,每張桌子小盆小碟堆了滿桌的食物,燒鵝叉燒油雞,每個人只是默默地吃著眼前的食物,艱難的時刻也許更要吃飽,今天上街,明天還要上班,這是香港人的務實。
時代還在革命,香港仍未光復,這一天,香港人沒有贏,但那些專家學者關於預言到底是失效了,但香港人也沒有輸,手無寸鐵的香港人又撐過了這個國慶殺戮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