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宗潔書評E09】一堂冬日哲學課——《絕冷一課》
關心海洋、關心環境開發、關心貓狗或野生動物……,並不是彼此無關的事。因為動物和我們都身處於環境之中,是命運交織的共同體。
歡迎收聽「黃宗潔書評—動物與環境:命運交織的共同體」,我是黃宗潔。這一集要談的是羅貝托.卡薩提的《絕冷一課》。
直到今天,我們在冰箱裡還留著新罕布夏州的雪。雖然我們稱之為雪,但是6月底從美國帶回來,早已融化,經歷過不同狀態,此刻是一支小冰柱。新罕布夏州之水這個說法應該更貼切,只是很像古龍水品牌名。我不排除有那麼一天,而且是不遠的將來,在地球的那個區域,或全世界任何地方,再也不見白雪。等到那一天,我們就可以堂而皇之,或是更有理由以水名之,液態的水,甚或是蒸發的水。那麼雪呢?將成為一個圖騰,一個名詞,一個記憶。
這是義大利哲學家羅貝托.卡薩提(Roberto Casati)的散文《絕冷一課》書中的開篇文字,我認為這段開場,已可相當完整地讓我們體會到卡薩提結合了幽默與優雅、理性與感性、哲學思辨與日常瑣記的獨特風格。因此,這部由哲學家撰寫、以阿帕拉契山徑周邊冬景為主題的作品,乍看之下可能令人望而生畏,以為會是嚴肅又艱澀的自然書寫,旨在呼籲大家正視氣候變遷危機;但事實上,它非常生活化,而且在輕鬆好讀之餘,又確實不乏發人深省之處。某程度上來說,這「絕冷一課」,乃是卡薩提為我們上的一堂冬日哲學課。
恰恰是這種最普通的寒冷,不見了
如同卡薩提和阿基雷.瓦爾茲(Achille Varzi)在他們合著的《難解的簡單:39杯哲學Espresso》這本大眾哲學書的序言中強調的:當代哲學並沒有與日常生活事物相分離,相反地,當代哲學眾多有趣且具創意之處,就是它的枝葉能深入社會及科學等領域之中,強迫我們重新去檢視對世界的想像。值得注意的是,兩位作者反對過往對普及科學的刻板印象,認為所謂把高深的事物簡化,讓一般大眾可以了解,這是不可能的。困難的事物就是高深難解,沒有捷徑可以通往科學家、哲學家、數學家長年研究的複雜問題。(雖然我們有些人可能會誤以為這種捷徑有個名字叫做懶人包。)因此,他們主張將看似簡單的事物背後的複雜性向大眾揭露,才是真正的「普及教育」。而《難解的簡單》這本書所強調的「隱藏在日常事物平凡表象之後的複雜性」,又何嘗不是《絕冷一課》想帶給我們的視野與思考? (註)
用這樣的眼光來進入《絕冷一課》,就會發現你不需要先準備好一條毯子加一壺熱茶來抵禦書中寒氣逼人的氛圍,反而應該試著踏入戶外的寒冷空氣,去感受卡薩提希望我們體會的寒冬——前提是如果你住的地方還有所謂寒冷空氣的話——。在這個時代,我們過去所熟悉的那種「正常」的冬天成了青鳥,而《絕冷一課》,正是卡薩提一家由義大利遠赴美國,尋找青鳥的生活筆記。他強調自己所描述與追求的,不是那種到阿爾卑斯山滑雪,晚上在飯店裡的木造小餐館享受溫暖的「觀光型寒冬」,也不是極地科學家或攀登聖母峰會感受到的令人窒息的苦寒。他說自己關心的甚至不是極端氣候,而是「最普通的那種寒冷」,是「每天開車而非坐雪橇去上班,住在有客廳和陽台的房子裡,而不是駐紮在南極觀測站裡的普通人日常感受到的寒冷。」恰恰是這種最普通的寒冷,不見了。父母回憶年輕時只要晚上在街道潑一桶水,隔天就會出現一層薄冰的那種日常,已經超出下一代的理解範圍,而他想要經歷與感受那種冷。
這些生活點滴怎麼看都和浪漫優雅有著相當的距離
因此,他找了一個距離阿帕拉契山徑不到兩百公尺,周遭都是樹林,只要離開十多公尺就會完全隱沒在林中的房子,進行為期一年的生活實驗。這種「遠離塵囂」,或者說至少遠離了原本生活節奏的的模式,自然很容易令人聯想起梭羅的《湖濱散記》,事實上就連他自己也形容這一年的生活有如「《湖濱散記》light版」,只不過「沒有《湖濱散記》那麼多愁善感」。
但不同於隱居華爾騰湖畔的梭羅,攜家帶眷還帶著愛犬小黑的卡薩提,就難免多了幾分俗務纏身、再加上一點手忙腳亂的「人間煙火」味。例如必須不停沖馬桶以免水管結凍;想用繩子在屋簷下製作冰鐘乳石,結果一不小心把門口變成牢籠,全家人只好從車庫出入;又或者該如何帶著有分離焦慮,卻依法不能進入餐廳的小黑出門吃晚餐,並且確保牠在車上的時候不會凍死?答案是提早兩小時在暖爐上面烤一塊15公斤重的大石頭,然後把它用各種毯子包起來放進狗籠裡當發熱石……這些生活點滴怎麼看都和浪漫優雅有著相當的距離,但也因此更貼近「日常的複雜」。所謂避世隱居,從來不會只有賞雪看星星這些名符其實風花雪月的部分而已,梭羅不也在書中精算出房屋的造價與農耕的收成,來證明兼顧精神與物質的自給自足是可行的?
當代版的隱居是有條件、甚至可能是有點奢侈的
不過,這本書真正的主角當然還是雪,或者說,是圍繞著雪所開展出的觀察與思辨。由這個角度來看,比起《湖濱散記》,《絕冷一課》與席爾凡.戴松(Sylvain Tesson)的《貝加爾湖隱居札記》一書,反而有更多可以相互呼應與對話之處。特地到西伯利亞貝加爾湖畔隱居半年的法國記者戴松,同樣基於意識到「寒冷、寂靜和孤獨等狀態,將來會比黃金更珍貴」,而選擇到小木屋獨居幾個月。不過,無論是卡薩提或戴松,都不曾過度美化這種隱居式的生活嘗試,某程度上來說,當代版的隱居是有條件、甚至可能是有點奢侈的,戴松更直言:「隱居主義是一種菁英主義」,它不是為了解決資本主義帶來的環境生態等問題,畢竟,「大批群眾倘若湧向山林,必將一併帶來他們離開城市時所聲稱要躲避的惡事。這是無解的。」
或許正因為清楚意識到隱居山林本身的內在悖論——所謂遺世而獨立並不是一種適合鼓吹「你也做得到」的生活樣態——因此在這兩本書中,作者都不是以一種歌頌的態度來書寫寒冷與孤獨,只是單純地將自己放進環境之中,用身體和心靈去感受,同時也學習去應對自然給予的種種課題。也就是說,這「菁英主義」的隱居,並不是離地的、曲高和寡的「文青式修行」。戴松就很務實地形容,「如果幻想隱居山林的日子能把你的靈性溫度維持在很高的狀態」,而帶一堆艱澀的書去小木屋裡看,顯然是不切實際的選擇,因為「如果下雪的午後只有黑格爾能讀,那時間可就難熬了」。看著雪景,他心裡想的也不是這一切有什麼哲學意義,而是實際地想著「明天一定要趁木塊被雪覆蓋前趕快劈柴」;卡薩提為了迎接他所期盼的冬天,同樣必須先如螞蟻般辛勤地不停撿拾與搬運柴薪,即使如此,鄰居還是好心提醒他,無論他以為自己準備的數量多驚人,都不足以應付整個寒冬。「還是買一捆柴薪吧」,他說。等到「一捆」柴薪運到,卡薩提才明白那是128立方英尺的概念。所謂柴米油鹽,在這樣的日常裡,每個環節都是真真切切地存在,少了其中一項都無法生存。
卡薩提讓我們看到,雪從來不是靜態的凝結之物
但隱居生活的真正意義,在於當人把自己的身心靈都充分地拋入了環境之中,鈍化的感官將會被自然重新打磨,從而發現過往的許多認知,可能只是有限的刻板印象甚至偏見。例如冰天雪地從來不只是「白茫茫大地真乾淨」的狀態,那是我們「預設的寒冬景象」,但卡薩提發現,當你被樹林圍繞,在天氣晴朗的時候,雪地裡的樹影其實是藍色的,讓人彷彿置身海洋。又或者窗上被冰晶覆蓋的圖案,就足以每天花上幾個小時細看,千變萬化的冰晶畫紋理細緻,「而且最奇妙的反差在於畫中元素是蕨類、棕櫚、巨型花卉和大草原,呈現出屬於熱帶的景觀」,但過了不久,冰晶又從植物世界的主題演變為島嶼和湖泊的地圖。那是用縮時攝影才能完整呈現的奇妙藝術形態。
卡薩提讓我們看到,雪從來不是靜態的凝結之物,而是不停與周遭環境交會出新的樣貌,它有聲音、也有氣味,「明日的新雪會帶走今日的積雪,新的變化會趕走舊的變化」。它帶來冰晶畫,也會帶來樹雪崩。當風吹過積雪的樹梢,雪開始一層層掉落,擺脫積雪的枝椏就會彈起,將雪射向其他樹木,引發骨牌效應般的雪崩滾來,那是大自然的力量。雪是動態的,它也迫使人必須保持動態,卡薩提說,「雪的同義詞是奮戰不懈」,要在雪地裡前進的原則是「只要車子保持前進,就越有可能持續前進。絕對不能停下來」。在雪地,移動的影子如同活物,走過的足跡也可能成為實體。由於被踏過的雪會比旁邊的雪更紮實,因此融雪時便出現了上星期走過之處的浮凸鞋印。雪以各種形式顛覆我們的既定認知,提醒我們簡單的複雜。
日常中的小小改變,都可以是生命價值的展現
而「浮凸鞋印的多孔紋路居然比實物更持久,鞋印亦成為實物」這樣的發現,無疑已進入了存在的辯證思考。如同書中提到的藝術家賴瑞.卡岡(Larry Kagan)的影子雕塑,他的作品乍看之下全都是纏繞扭曲的鐵條,只有在投影之後才能看出其中的影子圖像,他說,這是為了將實物邊緣化,讓人專注觀看影子。扭曲的鐵條與影子的實象說明了光與影,實與虛,未必如我們所以為的那樣完全對應。而這些對日常認知的挑戰,正是《絕冷一課》在優美的文字之外,最耐人尋味之處。卡薩提的哲學家身分,讓他對於生活中許多看似微不足道的選擇,都多了一些後設的思考。例如當房東請人砍了一株歐洲白蠟樹,他對自己讓這株目測至少80歲的樹被送進暖爐感到某種隱隱的不安,但這樣的罪惡感卻帶領他進一步去想:「為什麼砍一株樹會讓人難過,而大老遠把石油運送過來,短短一年就耗盡一百萬年累積儲備下來的燃料,卻不會難過」?而當小黑執意要到結冰的明克溪中央嗅聞雪人時,他腦子裡閃過的念頭則是:「萬一冰破了我得去救我的狗,問題是怎麼救?我得摒住呼吸在河面上滑行十來公尺,我辦得到嗎?我會這麼做嗎?我會為小黑這麼做嗎?」
生活裡所有的事件背後,都有著各式各樣的道德選擇,哲學的思辨從來不是坐在那兒空想冥思,就算只是選擇在下山時走一條不同的路徑,讓山徑的雪地緊實度一致,也可以是一種為他人著想的「道德式開路」。卡薩提以他這一年和阿帕拉契山相處的生活實踐,以及夾雜其中的若干生活實驗,例如:不用衛星導航、一年不看即時新聞、迷路、嘗試新的生活節奏……來證明日常中的小小改變,都可以是生命價值的展現。沒有人可以隱藏自己在雪地裡的痕跡,一層層的積雪裡封存著時間的證據。但卡薩提建議,對於人生,我們或許可以試著反其道而行,「為未來留白,抹去自己的痕跡。不要用物質遺產把未來填滿」,我們並不需要每個人都跑去冰天雪地的國度住上一年半載,但人人都有能力試著轉換看待世界的視角與生活方式,這是卡薩提透過冰雪的複雜帶給我們的一課。
在那叮叮聲之後,康乃狄克河的另一種面貌
記得山姆.史蒂芬森(Sam Stephenson)在《浮與沉》這本書中,有一段關於康乃狄克河的敘述,讓我念念不忘,那是一位優雅的女士分享的經驗,她說,「冬天的第一道寒流來襲時,會沿著河岸結出一層薄冰,而且會叮叮作響。……每一年,你都在等這天。只有第一次(結凍)才有,因為它只是一層冰殼。它很輕,還會叮叮叮。一旦冰變厚了,就不會發出同樣的聲音。」而在《絕冷一課》當中,我看到了在那叮叮聲之後,康乃狄克河的另一種面貌,那是尚未融冰的河面,但冰層下的水流終將取回主導權。卡薩提引用了羅伯特.勞瑞(Robert Lowry)那首知名的讚美詩〈我們終將在河中重聚〉(Shall we gather at the river),來表達康乃狄克河給他的感動:
我們終將在河中重聚,是嗎?
天使在那裡留下閃亮足跡
如水晶般透澈的浪花
從上主的寶座滾滾而來,不止息
他建議我們不妨選擇美國作曲家阿隆.柯普蘭(Aaron Copland)的版本,因為它「低調而強大,最能表達康乃狄克河那種與宗教未必有關的神祕感」,我在網路上找來聽,確實如他所言,莊嚴而悠遠,具有打動人心的力量。卡薩提認為,歌詞中的神可視為某種「原始現象的修飾轉化,代表我們每一個人對那個廣袤、緩緩流通的世界敞開內心,而那個世界非但不陌生,還有一種熟悉感。是內化的、屬於日常的無垠,令人敬畏,也令人嚮往」。
在此,我們再度看到了卡薩提的關鍵字,「屬於日常的無垠」,自然原本應該是我們的日常,四季的流轉也是。裡面蘊含著無窮的力量,值得敬畏,更值得嚮往。但若我們視而不見、心不在焉,總有一天,日常的寒冷會從地球上消失。到那時,我們或許只能看著冰箱裡的雪,想像冬天。
註:以上序言的內容,見羅貝托.卡薩提(Roberto Casati)、阿基雷.瓦爾茲(Achille Varzi)《難解的簡單:39杯哲學Espresso》,台北:究竟,2007。
下一回「黃宗潔書評—動物與環境:命運交織的共同體」節目,我將和大家談談安妮.迪勒的《汀克溪畔的朝聖者》,歡迎收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