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嘉漢書評EP05】我們的日常是如何畸形——再探卡夫卡《變形記》
經典重來,讓我們以閱讀之眼,承接起來自於書本的一瞬之光。歡迎收聽「朱嘉漢書評—經典重來」,我是朱嘉漢。這一集的節目,我將探討卡夫卡的《變形記》這本經典。
是誰,困在蟲子的身體裡?是誰,在思考著自己?是誰,擁有著意識?
在談論這作品前,我們先重溫這著名的開頭:「一日清晨,葛雷高.薩姆沙從擾人不安的夢境醒來,發現躺在床上的自己變成了一隻龐然古怪的蟲。」
我們也許對這樣單刀直入的開頭印象深刻,然而,我們也許忽略了這場沒有內容的夢。究竟,葛雷高的夢是怎樣的擾人不安呢?醒在這樣的身體異變當中,難道不是更為可怕的,無法醒來的惡夢呢?
因為,很快的,當讀者看到葛雷高在小說開頭變成蟲之後,更為不安的,是他的反應。
遇上這種難解的厄運,他只覺得煩躁
他在問了一句「我怎麼了?」之後,接著,竟然不驚慌身體的變異。更令他煩心的,恨不得消除的,不是變成蟲這件事,而僅僅是生活本身。遇上這種難解的厄運,他只覺得煩躁,然後抱怨起工作與生活的辛勞。
卡夫卡在此示範所謂怪誕風格的根源。怪誕感,並不在於虛假、奇幻或是可怕,而是根本的,過於細節的刻畫、過於真實的呈現現實的模樣。因此,弔詭在於,卡夫卡所有作品的怪誕感,不管是《審判》或是《城堡》,最令人不安的基礎其實在於當中的寫實之處。那就像是,卡夫卡明明寫著的是最不可能的情境,但你一旦牽動起自己的經驗,你會突然感覺自己有時活在非常卡夫卡式的世界裡。感覺虛假、如夢一般也就罷了,最難以忍受之處,往往是這一切簡直過於真實了。像是距離過近的高畫質特寫,有時不僅失去了人類追求真相的美感,反倒讓人暈眩,甚至恐懼。
如果他聽不見、聽不懂人話就好了
重讀之中,我們可以試想這惡夢是如何構成的?如果他聽不見、聽不懂人話就好了。如果他失去了人類的意識就好了。偏偏他除了變成蟲以外,他耳聰目明,意識清楚,甚至過於清楚周遭的狀況。於是,《變形記》潛藏的另一個恐懼,不僅在於失去形體,變成非人的存在,而在於「擁有意識」這件事。這樣的思路在後來的存在主義有了更好的發揮,譬如沙特的《嘔吐》,便是在描繪一個人意識到自己存在時,那種難以言喻的噁心感。可怕的不在於變成蟲,在於變成蟲還擁有人類的意識,意識到自己存在。這當中的哲學命題,只要一挖掘就能立即體會:追根究底,恐懼的根源在於人類的意識本身。即便以一個完整的人類狀態而言,意識到自己,仍然會在思考時造成某種眩暈,尤其時人類本身已經遭到異化的時候。
於是,順著這個邏輯,《變形記》的另一個噩夢來源在於囚禁。
第一層囚禁在於意識,主體的意識之於世界,是無可逃脫的牢籠。卡夫卡以變形召喚我們的恐懼、噁心甚至滑稽,然而這份囚禁的根源,跟上頭說的一樣,它的邊界並不是蟲子的身體,而是意識的本身。自我的意識無論是有限的或是無限的,同樣令人難以喘息。
第二層囚禁在於社會關係。人際的關係,從家庭到工作、社會,原以為是打破個人的孤寂,與他人連帶,在卡夫卡的情境下,顯現出來的,其實也是某種「他人即地獄」更早的完美演繹。這在之後的《城堡》與《審判》也許更無盡綿長的展演,但在《變形記》的有限篇幅裡,將舞台放在一個貧困家庭之內,這樣的密室宇宙給予讀者的壓迫感其實更為深刻。
一個非人的存在與人類共處一室,成為雙重囚徒的緊張關係
在第一部中,急著從房門出來的葛雷高,用細小的觸手轉開房門。意圖解釋的他,對著前來問罪的經理拼命說出一串控訴。然而不但經理落荒而逃,也讓家人驚恐,奮力將他推進門內。這個衝突場面,將人推進房門內,不禁令人想起傅柯的《瘋狂史》:理性以全面性的手勢,將瘋狂禁閉起來。不僅因為他的身體,還有他的「無能言語」。早在他推門出來之前,家人與經理就在外頭,逼迫他出聲,解釋個人的狀態與交代。而無能以言語捍衛自己之人,在人類語境之外的存在,最終必遭驅逐。
一個非人的存在與人類共處一室,成為雙重囚徒的緊張關係。不僅是葛雷高無從脫困,家人亦卡死在這異常的關係中。然而,回過頭來,家人與葛雷高之間的關係,即使是平常,也是束縛大過於聯繫。
如前文所述,卡夫卡的小說的威力在於,他的一切怪誕,會讓你脫離了故事之後,重新看到現實時,感到你重來沒脫離過這場夢境。你依舊在城堡,也依舊被審判。葛雷高夢醒之後,發現自己變成一條蟲的第一個想法,是想著工作的煩悶,以及緊張自己錯過了火車而可能遲到。如果我們覺得這荒誕的可笑,那麼不妨去想,當他還是人類的時候,這一切難道就理所當然嗎?建構他生活全部的事物,包括他的工作、家人,或者說,他原來的生存狀態,其實也是相當畸形的。
換句話說,在一個極為怪誕的處境下,我們真正所害怕的或感到可笑的,也許不是這怪誕的情境有多可怕,而是我們所謂的現實,在本質上也是如此。
人的真正異化,是終極的同化在這畸形的世界
某方面來說,《變形記》也是個相當適合在當前疫情時代重新閱讀的作品。
葛雷高變成蟲一事,就像是毫無緣由的染上怪病,而人類對於得病者的恐懼、將其排除與囚禁、污名與剝奪對方生存權,種種反應,在不經反思的狀態下,似乎永遠重複相同的模式。同時,在疫情之中,我們也能看到,所謂的文明秩序,無論是最有效率的一面或是最為奴役的一面,其基礎都相當的脆弱。而當代人的生活樣貌,對世界的想像,在疾病的顯影之下,似乎也處處展現荒謬面。
卡夫卡較為殘酷的地方,是讓人的存在,其實與蟲子也無異。
小說中,最大的救贖是格雷高的妹妹。她是在所有家人想排除,謀殺時,力抗父權而善待葛雷高之人。然而,小說的困局,也在妹妹的遺忘,從相信蟲子是哥哥變成的,到了遺忘這份情感,回歸日常,葛雷高也終於在這世上作為蟲子徹底死去,而且等於死了第二次。
若變成蟲子是個莫名其妙的怪病,然而依此邏輯,麻木的日常生活感,才是讓所有的人都逃遁不了,最後一起被同化的病。人的真正異化,是終極的同化在這畸形的世界,密不透風,如此完美。而生活周遭的小蟲,不妨就狠心除去,連痕跡都不留。
下一集【朱嘉漢書評—經典重來】,我將探討丹尼爾.狄福的《大疫年紀事》,歡迎繼續收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