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年多以前,他在朋友家受訪,和其他人不同,非常放鬆,講起話來天地不怕,媽媽喜歡林鄭月娥、立法會爛掉了、解放軍會進來嗎?一股腦說著想說的話,又不時碎念台灣的新聞系為何重理論而少實作,令有相關經驗的他適應困難。
三年搬家七次 變動頻繁
我們問他:「在台灣,你能規劃到多久以後的未來?」他說:「規劃到有大學會收我。」最後考上基隆一間被他戲稱為「爛學校」的大學,從台北搬過去,念了1年,光是租屋就換了3處。後來他設法轉學,信心滿滿,甚至先在淡海租了房子,「因為我一直以為我會上淡大,結果沒考上。」
那是他在台灣住的第5間房,後來因為和室友磨合問題又搬離,加上3年前剛來台時住的Airbnb,他一共換了7個住處,平均半年搬一次家,是生命中最頻繁變動的3年,導致他整體呈現一種飄浮感。身材又瘦削,身高近170公分,體重僅49公斤。
但這樣的身材曾經拯救他。約克在香港是攝影記者,可能是跑新聞的訓練,他自稱:「5、6月的時候就覺得香港可能快不行了。我第六感很準確。」一念成讖,2019年7月1日,遊行民眾攻進立法會,他在裡頭拍攝,也被拍,面容「可能」曝光,出來後朋友按著他的手說:「你還是離開比較好。」6天後,他到台灣,先報了個電視台辦的新聞課程,心態上接近「短期遊學」,但已尋求專案庇護。
專案審查曠日費時,他說:「不可以抱怨。有些人說政府很慢,可是你不能抱怨。很多東西他們真的要查,他們連我們哪一班飛機進來也(要)知道,他們要去找啊。」但提到今年5月,因立委林靜儀等人質疑而被迫喊停的「港澳居民進入台灣地區及居留定居許可辦法修正案」,還是忍不住小聲地說:「我很記得台中那個立委…」
等待期間,他每月回港支援抗爭,無役不與,中大衝突、理大圍城,他都從機場直奔現場,連家人都不知道他回香港。從理工大學離開時,他被捕,警察拿麥克筆在他衣服上寫編號,再以大巴士載走,「一個汙辱感…」「他們用鎖帶把我的手鎖在背後。我發現我手真的很細,可以拔出來,就把(聯絡用的)手機(關機後)丟在車上。」
那支手機,現在可能還在那輛警用大巴的座椅和窗戶夾縫中,但他已回不去了。回想警局48小時,他憑記憶打電話給媽媽,但不知怎地記錯號碼,竟撥給交往6年的前任,對方接起來,「很淡定說『喔喔』,就掛了。」
以上種種,約克2年前受訪時隻字不提,只說他被保釋後,花了一週時間打包行李,和老闆、家人合照告別,並不知道其中還包括一段搖搖欲墜的感情。二人價值觀有衝突,反送中運動開始後,爭吵愈來愈多,「對方喜歡工作,嫌我衝動,做的事很白痴。」最後一次見面是7月時,「很普通的問候。」約克當時就預感會分手,再度成真。
理大事件後,約克從此認定來台灣使用的動詞是「回」。他猜測,可能因為被捕,專案迅速通過,砍掉的人生正式開始重練。取得學生身分後,他一邊讀書,一邊接香港的影片剪接案,期間也主持了一年多的央廣電台節目,卻始終僅能維持在「生存以上、生活以下」的經濟狀況,永遠擔心著下個月的生活費。我問他,台灣住習慣了嗎?他說:「我台北市不用看地圖,已經知道怎麼走。」
第六感的偵測範圍卻是愈來愈窄。關於同樣的那題:「能規劃到多久以後的未來?」成績不好的他嘆一口氣說:「見到路就走吧。我會延畢,我算過,至少1年,最壞2年。」
記者就像罪人 浮動未來
只是路到底在哪裡?學期結束後,我打電話關心他成績,他卻意外說出自己剛結束一場約會。那是他在台灣交往的第四人,換對象和換租屋速度差不多。將邁入而立之年的他,感情生活豐富,也不吝分享,我於是在電話中聽他慢慢將四任對象都盤點過一輪。
頻繁更換地址、對象,都是「浮動」的證明。能寫嗎?他猶豫一下,答應,又忽然說:「欸,你知道最近很多人離開嗎?」他認識其中一個,「上一年我生日,我們去唱KTV,他就說:『我過幾天就離開台灣,去加拿大。』他在台灣念書念不下去,很像我…我根本很多科目都被當掉…」
平日他臉書資訊極少,來台已3年,仍僅用粵語更新,偶爾轉貼香港新聞。他在香港和記者同事一起養著一隻狗,後來車禍死亡,他一直希望同事能把骨灰帶到台灣給他,至今未能成真。「(同事們)人還在,可是搬走了,但搬去哪就不方便講。因為國安法通過了嘛,他們也可能被(政府)找。」
他對新聞有憧憬,這志向從2年多前受訪,至今未改。他在香港讀藝術高中,14歲開始拿DV胡亂拍;來到台灣求學,只想讀新聞或大傳,目標是未來進入電視台工作,先求有再求好,拍綜藝節目也沒關係。香港給他的啟蒙,一直留在身體裡,不曾離去。
傷害也不曾離去。他去看《時代革命》那天,「遲到了,但肚子很餓,還是去買了爆米花。結果我發現看《時代革命》不能吃爆米花。吃不下。」緊繃著看完全場。
孤單也不曾離去。問他為什麼一直談戀愛?他說:「就怕孤單啦。」孤單時都在想些什麼?「我會想被抓的那件事。我會想,怎麼把(當時同樣被抓的)那些人帶出來,離開那個鬼地方。」
所以回不去的,不只是他,也是香港。接在那句「回不去了」的句子後面,他說的是:「香港的媒體環境也很差,香港現在新聞系的招生率很差,你念完幹嘛?在香港,記者像罪人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