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氣色不壞,食欲尚可,說話有條有理,全程無蒙面,不再時時戴著太陽眼鏡。在台灣2年多,誰和誰深交又絕裂,哪個港人入獄了,誰暗中幫助了誰,他都能很快找出資料,迅速判斷能否讓我翻拍,技術性遮住可供辨識身分的資訊。他甚至很自在地聊起女友:「台灣人。雖然她完全知道我的身分背景,也可以接受,可是她無法想像那個重量…」我們追問,什麼重量?他忽然理不清,最後倉促地說:「我不能講太久,等一下要去心理諮商。」
夢醒後的恍惚 深陷圍城
幾週後,阿俊邀我們參加《理大圍城》的放映會。那是遠比《時代革命》更逼近、沉重、壓抑的紀錄,坐困校園的學生們又飢又疲,開始內鬨,眾聲喧譁夾雜哭喊與謾罵。坐我隔壁的阿俊全程無聲響,映後我問他感想,他淡淡說:「沒什麼感覺。我們之前抗爭也發生一樣的事,攻哪裡,怎麼撤,留下來還是退,都吵到不行,誰也沒有聽誰。兄弟爬山,各自努力。」
幾句話,大概就總結了他在香港的最後一段生活。劫難之後,也無太平。初來台灣之時,他覺得自己,「整個根都給拔走。」為了居留,他先隨便報名一間南部大學,再設法轉學回台北。那段時間,他不斷空轉,「等審查通過,半年;等學籍,又半年。我也不能說什麼,可以合法留在台灣已經很好了。」
學生身分有著落後,他一邊念書,同時打兩份工。在香港,他曾擔任學生會幹部,組織自己的六四紀念晚會,也有專業技術證照,但來到台灣都派不上用場,只能做很基礎的文書或服務生工作。白日忙碌,夜間也不得閒,經常做夢,「香港抗爭的事情也有,後來比較多反而是在台灣這邊的適應…」
他曾找到一名移民來台的港人援助,結果不斷被情緒勒索,「他真的以為他是我的乾爹,說要陪我去見我女朋友的家長,催我們結婚。也貶低我,我的學系要求正式的報告發表,他看了說那個文章他一天就可以寫出來。」
半年瘦8公斤,他逃開,重新開始,最後一個人住。那狀況也像圍城,「一個人的時候,就對著四面牆。我失去了很多動力,生命沒有什麼吸引我的…」最慘時,他連續一週處於恍惚狀態,「下床煮個泡麵,吃完覺得好累,又躺回去。不想出門,不開燈。吃就隨便吃,洗澡也沒力氣。」他決定尋求專業的諮商師和醫師協助,「他開給我的睡眠藥,可以讓我睡時少一點做夢。」
他多次提到「夢」這個字,說整場反送中的抗爭,如今回望就是一場夢。無論《理大圍城》或《時代革命》,「我看的感受只有遺憾。」抗爭是夢,香港也是,「過去二十幾年在香港學到的東西,建構的一切人脈,都好像夢。你的家人、朋友,都只剩遠距的虛擬空間…他們說還是關心你,但他們就不能在你身邊,你還是一個人在這邊。」
失根後淪底層 憂鬱煩惱
在台灣2年多來,「我本來擁有的東西愈來愈失去了。首先是我相信過的手足,都無法再相信。」他給自己的最後定義,是「社會最底層,一隻螞蟻那樣,每天有食物屑屑吃已經很好了,持不持續都不敢多想。」他曾向熟悉的香港「家長」申請就學補助,「(先)說你9000塊可以過生活,下學期又說6000塊就足夠。讀書的話,平均分要70分(才能拿到補助)…可是念書根本不是這麼容易。」採訪時,他正為被退回重改的期末報告煩惱,語氣接近絕望。
以為合法的身分,也充滿變數。專案沒有紙本證明,「到現在也沒有一個白紙黑字。他們是打電話通知,說你過了,(但)不知道會承諾多久?可不可以有文件?」2年前他擔心政黨輪替,現在還擔心著2年後。「我們不想帶給其他社會麻煩,不想像一個伸手黨去向政府拿錢,可是…」
可是活著太難了。2年前受訪,阿俊的身分是勇武,還想著回港犧牲,「一去就不回的那樣,就是應該會被殺死…」但他不能只考慮自己,「有個網站專門揭露我們的個資,香港解密,我是連我家人的名字都被放在上面。」採訪過後我們拍照,他又拿出口罩戴上。
他說諮商師會開功課給他,「下次回來前,可不可以試著整理房間?」諮商師聽到他一直想爬山,也建議他爬山。真的去爬了?「對,我發現快諮商了,就趕快去做,變成一個小動力。」我真的以為歷經谷底的他,正在努力往上爬。
只是狀況時好時壞。看完《理大圍城》那天,他傳訊給我:「哈哈,剛才有點嚇到,給一位來自香港的東吳學生認出來。」過一陣子,他又忽然傳訊:「我現在的生活幾乎跟香港人脫鉤了,除了我以前的朋友和家人,目前在台灣的生活都是跟台灣人接觸。我今天還可以度過每一天,是因為台灣政府幫我,老師給機會,同學關心,還有我自己吃力的求生存。」
然而他話鋒一轉,「在台灣又格格不入。別人看我只能看到香港這個標籤,但其實我什麼都不是,我都不大知道自己是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