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林虎尾自由書店二代老闆潘學德年屆60,每天早上9點開店,晚上9點半關店。書店生意最好時,一天營業額10萬元;我們造訪的午後,只有一位騎摩托車的阿伯來買原子筆,一個媽媽帶小孩逛逛,整個書架除了農民曆是最新的,後方層櫃不是空空,就是陳年的健康叢書或食譜。
「(還開著書店)實在是變不出新把戲,你說再去吃頭路,工作不好找。再來也想說,這是爸爸的店,我們要顧到一個坎站,最起碼撐到書店70週年,再1年,我們就打算收起來,繼續也不是辦法。」潘學德說,書店是1955年父親從基隆到虎尾與母親結婚時,外公為他們開的,父親本來在日治時期能考上高中,但家裡經濟不允許,才去跑遠洋漁船當行船人,書店取名「自由」,是希望客人自由來去,看書、逛文具,都沒有壓力。
這可以自由來去的書店,以及老老闆的風骨,長居在地人心底。六年級生小雲記得:「那就是一家小鎮的書店,離家上大學後,有次我回去,竟然在那邊看到劍道的書,老闆還跟我講了一些劍道的事,我一直記得,他有一種瞹瞹內含光的感覺。」
承載地方記憶 留守只為情意
二代老闆娘黃昭嫣說,書店每幾個月會收到沒有寄件地址的信封,裡面裝1千、2千或3千元;有次一位老先生來,說他年輕時不懂事,偷了東西,但不確定是哪一家店,比對後,確定老先生形容的老闆就是公公,後來客人寄來一張2萬元的支票。她有些哽咽:「公公是一天晚上10點收店回去,睡到隔天沒醒就歸去的。那時候開學,他的棺木放在門口,參考書都在後面,一個爸爸帶女兒來,我在摺蓮花,請他去別家,他說沒關係,帶著女兒進去選了好久的書,結帳後還留他的心意給公公。」
鏡頭拉到離島,金門山外昔日最熱鬧的廣場前,長春書店大大的紅字壓克力招牌,大晴日也是黯淡。78歲的老闆陳長慶家裡務農,無法供他讀書,國一就休學打工,經人介紹到金防部當雇員,自學投稿、出書,還辦了雜誌社,他靠賣書買了房子,現在是在地有名作家。我們和他相處一天,除了鄰居朋友前來送禮,幾乎沒有客人,店內滿滿的文學書,最新一本是2017年作家方清純的《動物們》。
「電動機台流行時,很多朋友建議,書收一收、擺幾台,現在也有人說,賣書是能賺多少?但是,人不能這樣。」他放慢聲音,一字一句鏗鏘有力:「我們(書店)幾十年,有個堅持。第一,對文學有興趣,冊跟我們密切又親密,沒銷路沒關係,看了心情也很好。第二,我透早6點多開門,人如果來,喝個茶,人如果走,我寫一些東西,寫50字,我賺50字。人的價值觀,要把它理清。哩掐(而且)這書店跟我們有幾十年的感情,人有飯吃就好。我活著一日,這間書店就一定不會關。有一天鐵門沒開,就是我不在了。這些書就載去回收廠。書的生命就是這樣,感謝它們。」
魔法洞穴熄燈 伴隨愛與感謝
鳳山大書城公布關店消息一個月後,人潮又恢復平靜。他們預計,4月底關門前會再有一波。44年前,黃麗美與張仁飛這對年輕夫妻,因連襟介紹自台北來到高雄,在地下街的百貨商城賣起鋼筆,輾轉租下高雄客運車站的地下室,也跨入圖書、參考書的行業,200坪的地下室空間,白花花的日光燈,天花板掛著滿滿的手寫POP,左邊整區是書,右邊是文具禮品,「以前放假,這邊滿滿的頭,看不到路,不誇張,我們常常忙到半夜,做夢都在包書。」
這個鳳山人心中的魔法洞穴,老闆娘開朗愛笑,老闆則是冷面笑匠,總是格子襯衫塞進西裝褲、露出皮帶,襯衫口袋夾著Pilot一藍一紅的原子筆。70多歲了,他笑說網路上有人討論自己,「那個人留言:『其實這是不關我的事,但是老闆頭髮為什麼要染那麼黑?』」
書店5、6年前開始虧損,「要不是政府推文化幣,讓我們可以稍微再撐一下,不然你看租金、小姐的薪水、勞健保、水電、哩哩摳摳,還有每年的消防費用,怎麼可能cover?」連珠炮說完,67歲的黃麗美,感情一下全部湧上,「我們捨不得收的原因是,我們在這邊耗盡一切。我們的青春都在這裡。」有些哽咽了,她很快重整情緒:「真的要謝謝你們耶,謝謝你們不辭艱辛過來採訪這些即將完蛋的書店。」
關於即將完蛋的書店,有一個下午是這樣的:
「頭家娘,咁無租厝欸契約書?」「來,底遐!」戴著安全帽的婦人還沒走進來,聲音先傳到店裡,一旁的店員快步走入書架間,轉身將東西交給客人,婦人一邊掏錢,一邊跟收銀台的老闆娘抬槓:「我自樓梯下來就聽到妳的聲音真快樂,真有元氣。」「抑若無(要不然),我運動假的?」2人笑得整間地下室叮叮咚咚。
過沒10分鐘,一位灰平頭的先生進來,店長吳桂芬很快到收銀台旁抽出一本書,「頭家娘,幫我看看他這本《假面的告白》定價多少?」「360,打9折,324。」她轉身拿給先生:「好,那你的村上春樹下禮拜二書到再過來。」先生看來高壯穩重,問他怎麼特別來訂書?「嘿,退休想說找一點樂子。」「老師?」「嘸,是流氓!」又一陣大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