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貓,我所知道的不多。
但,我見過貓的降靈會。我遠遠地觀看牠們,一股神祕、合而為一的氣氛醞釀著。那是我一次漫長的散步歸來,爬坡後全身淋漓;就在社區的荒僻處,我見到一頭、兩頭,陸陸續續或近或遠散坐著八、九頭貓。當我仍疑惑牠們從何而來,且花色不一,黑貓、黑白貓、黃虎斑、灰虎斑、白貓、花貓、暹羅、波斯、米克斯,我所能辨識的貓種有限。這一群術士或蹲或坐或斜躺,有的翻滾起來。那頭黃虎斑起乩中,打滾嘶鳴,其他貓只是靜靜地看著,毫無動作。
乩童嘶吼聲停歇了,接著這兒、那裡一頭頭貓開始從低鳴至呼號,音階往上、音調拔高,彼落此起,形成迴旋反覆的旋律。最後一抹餘光照過牠們的眉目之間,聲音忽而停了,神聖莫名的悸動乍止。貓有精密靈敏的雷達,或許牠們探測到我的心思,覺得我堪配、且將擁有一頭榮耀同類。
聖堂園內一直有貓,都不與人親 。
於是,我有了一頭貓,然而,那時我還年輕,不足以理解一頭過於老練的貓的慾望。喵喵嗜愛危險遊戲,陽台鋼架、花台邊角,牠踞臥、睥睨腳下的一切。深夜時分,牠潛入隔鄰,在別人床頭出現,兩盞鬼魅似閃爍的眼睛驚嚇人,也為牠招來厄運。
一天白日,喵喵受到驅逐而墜樓,我眼睜睜地見到牠落至下一層的雨棚,我祈禱牠彈跳上來,牠曾這麼做過;可是,死神穩穩地托住牠,牠試圖翻身、然無止盡下跌至地面。我駭然、痛悔,抱著牠猶溫熱的小身軀不願放棄,神明啊!救救喵喵,從此我祈願付出一切。
我在濱海聖堂安葬喵喵,覺得自己不配再擁有貓。聖堂園內一直有貓,都不與人親。神父性格怪異,他認為貓與人保持距離才好,「不會被陌生人騙走。」貓在那兒生生死死,神父沒有為牠們命名,如「若瑟」、「瑪麗亞」等,幾乎全是無名貓。
我走入他的生活,後來貓有了名字。回想起來,那個村落實是蠻荒地帶。「火箭」是頭鬥雞眼的暹羅貓,他出現在園裡時,顫抖恐懼,像被打爛扯破的玩偶。只要聽到人聲,牠咻地迅即奔上樹頂,久久不下來。
貓忽然多起來。神父不悅地嘟噥。
聖堂已有一隻小母貓,我喚她咪乃,另一頭公貓是保鏢。保鏢比火箭還畏懼人,他不理人,只守護著柔弱的小咪乃,看她吃飯,看她無助地望著天空。咪乃是養不活的病貓,我們曉得她隨時會離去。
保鏢有一日猶如熟睡醒來,忽然發現火箭的美。
我浸染在沉重悲苦的布幕下,受苦的人才會想尋得安慰解脫,但神何曾應許歡天喜地。神父固定給貓餵食,如例行講道,但他不曾輕柔擁抱貓,總是喝叱、咆哮,貓兒像鼠類竄逃遠離。
冷冽冬日,貓喜歡躲在車子排氣管或藏在木柴堆裡。神父淡淡提及,他開車到更荒僻的小村整理教堂,一頭黃貓忽然從車內竄出消失,是一頭出生在園子的公貓。「你去把他找回來啊!」神父不響。
咪乃死後,保鏢更畏人了,並一日日消瘦。火箭的傷疤消褪了,他自在地抓老鼠、抓鳥、鬥百步蛇,毫不睬人,也無須餵食。保鏢有一日猶如熟睡醒來,忽然發現火箭的美,他追逐著他示愛,抓老鼠給他,苦苦哀求,火箭仍然不理,保鏢在夜半哀嚎著。
那時仍屬於我尚未被貓命名的日子,我不經心地時而來到此處,隨時可以離開,回到我安適的洞穴中。
村落的人彼此彷彿有仇,不相往來,短街在午後荒漠一般,家戶的門關著。空曠卻令人窒息。小村邊緣是原住民部落,村內有不少避債而來自西部的人,開著無人上門的麵店,一兩年歇業轉讓,換給另一批跑路的人。這些人心腸冷硬,用滾燙熱水潑乞憐土狗,痛得牠們哀鳴。
那天夜晚,我在豪大雨中趕著買一把蔥,小店恐怕關門了。細小卻尖銳的嚎聲間雜於雨聲裡。我走過又踅回,一而再、終於停步,在水溝裡發現她。我撿回濕漉漉的小醜八怪,輕得像一片早凋落葉。神父皺皺眉。
她偏愛神父的大腿,像蒼蠅一樣怎麼也揮不走。
她是又醜又髒的瘟貓,天天拉肚子,別的貓躲著她。神父不願花時間去買止瀉藥。第七天,她躲了起來,不再呻吟。垂危的氣息讓同伴們肅然了,大家等待著結果。
她逆光現身,連地獄也不收她。神父發心,餵她一匙關閉多年的診所遺留底陳年腸胃藥粉,一天三小瓢,她停瀉、漸漸進食,毛色亮起來,以後至為黏人,得名甜甜。
甜甜打亂所有秩序。暴食不說,佔有欲特別強,她偏愛神父的大腿,像蒼蠅一樣怎麼也揮不走。每天清晨跟著神父去彌撒,如初學修女聆聽神意。
你永遠不會懂得火箭的愛多有爆發力。他忽然喜歡上你,一路爬上你的頭,撕扯你的頭髮,親吻你,口氣難聞卻甜蜜無比。很難想像這是火箭,之前他毫不睬你,之後他渾若無事,只有此時此刻,他發瘋般狂愛你。
夏季日夜漫漶之際,屋外小黑蚊矩陣列隊,那種癢感痛入心肉,令人恨透了這村落以及一切。
甜甜繼續敲槌著神父堅硬的外殼;春天的、秋天的,死去的鳥與鼠、蛇在草叢腐去,火箭有新的追逐對象,他絲毫不在乎一切,很久以後才發現他是一頭智商不足的貓,然而他原始歡快地活著。保鏢仍陷於渴愛的怨哀之中。
神父來電,聲音竟然上揚。「黃貓回來了!」神父呼喚他,浪子!浪子返家,他到底如何辨識方位,循著何種跡象,在經過大半年、走了四十多公里的曲折途徑歸來,無法拆解的抵達之謎。
神父說,我第一次給貓辦一等葬禮,他應該上天堂了。
神父抱怨貓太多,他來台灣的聖召不是為了養貓。是,貓變得好多,回到大城市,在大道曲巷,一頭頭貓浮現身邊,以前我怎麼都沒看見。最怕看貓過街,倉皇穿梭車陣。黑夜的貓聲使我不自主地停下尋找,也開始急急去買罐頭,多吃一餐也好。喵喵的葬禮華麗莊嚴。神父用圓鍬挖了一米深的土坑,以三夾板釘了小棺柩,我在棺內放了野花、喵喵的兔偶。我仍處於極度傷痛中,神父說,我第一次給貓辦一等葬禮,他應該上天堂了。神父對生死毫不縈心,死亡太尋常了,約略等於蚊蟲叮咬。
不過,他願意慎重其事埋葬喵喵。
冬日野風獵獵,沙塵吹打著教堂邊的小屋。冬去春就近了,四季如常生息。浪子費盡力氣回到出生地,那天他終將衰竭,神父把他抱到鋪著軟墊的紙箱內,讓他安穩過渡最後時刻。老神父刨著木頭,準備釘新的棺材,浪子胸膛起伏平了。
像是奇蹟,保鏢躺臥於馬槽聖嬰旁,經過平安夜的歡騰喧嘩,神父隔日發現他的身軀已然僵硬,神父忘情喊說:「miracolo!miracolo!(義大利語 ,意為『奇蹟』) 天主把他帶走了。」火箭很慘,神父倒車時撞死他。在電話中,神父有些悲傷,他說:「火箭被天主接走了。」我很生氣,回說這件事絕不原諒你。
園子只賸甜甜與長尾巴的丁丁,丁丁也是我送去的貓。喵喵埋後幾日,山路忽然跑出一頭灰色虎斑,她跑到我腳旁,我一手攬住她,把她帶到屋裡。那晚她靠著我的頭睡,彷彿聖神降臨,我蒙得恩寵。隔日一早,她卻一溜煙跑回山徑了。
甜甜與丁丁後來怎麼了,我不敢打電話問他,我牽掛阿貓就夠了。
我四處尋她,到部落問人,沿著火車鐵軌、荒涼小徑,不斷呼喚。周圍有人用機器伐林木,細微的貓啼夾在鋸木聲中,我一再呼喚沒有名字的貓,而我確切聽到她的回音。如此反覆,我奔回聖堂後的山徑召喚她,一而再,miracolo!口中咬著草莖的她出現於眼前,我頓時理解,她是喵喵賜給我的慰藉。
阿貓與我朝朝暮暮八年。「阿貓,你知道自己的故事嗎,你怎麼來的,記得嗎?」我後來聽說阿貓的來歷,她出生於台北,被一個精神狂亂的中輟生帶回花蓮,日常不留情地毆打她。阿貓被拋棄的原因是,她總是跳上這家人供奉的聖母像後面,男生的父親就把她扔棄在園內,時間正是喵喵墜落彼刻。
我與阿貓經過許多磨合。那神父是一塊不凋的石頭,他依循四時佈道講經、修整教堂,等待神的最後啟示。「我的膝關節磨壞了,沒有辦法再開遠路去台北了。」曾經有許多年,我們總是談貓,「甜甜還是那麼愛撒嬌嗎?丁丁有沒有胖一點?」
「我很好,你不用擔心。」我們安慰對方。他似乎從地底發出的回聲逐漸消逝。我們失去了彼此,就如我們痛失了生命中的貓兒。甜甜與丁丁後來怎麼了,我不敢打電話問他,我牽掛阿貓就夠了。我們都不喜歡甜膩的物事,甜美是意外,苦澀才是真相。那些貓事沉於巨大的黑洞。我只賸阿貓了,輕輕撫著圓圓的頭顱,「不愛你哦。」
作者小傳―楊索
愛貓之人,喜隱身大城窺看世間。讀楊索的文章不難,認識八百字就可以了。但人生實難,她筆下的故事總有測不準的人性,一些際遇齧痕。楊索出身底層、做過底層工作、報導社會底層,曾任調查記者多年。投入創作後,她相信俄國小說家契訶夫所言:「作家有權利,甚至有義務,以生活提供給他的事件來豐富作品,如果沒有現實與虛構之間這種永恆的互相滲透、參差對照,文學就會死於貧瘠。」楊索著作有:《我那賭徒阿爸》《惡之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