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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栢青書評】海水退了才知道村上春樹沒穿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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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栢青書評】海水退了才知道村上春樹沒穿褲子
要到60年代,日本商人才開始想要「國艦國造」,自己做牛仔褲,1965年終於進口大量丹寧布,卻發現自家三菱牌縫紉機連一針都挺不進這頑強的合眾國藍色布料。好不容易盼到第一件印上MADE IN JAPAN的牛仔褲誕生,但自己人不買帳,調查原因,原來民眾想要的,不是這種深藍色、硬巴巴的全新牛仔褲……

陳栢青書評〈海水退了才知道村上春樹沒穿褲子──《洋風和魂:日本如何在戰後歷史與文化交流中保存了美國時尚風格》〉全文朗讀

「日常生活中,一條藍牛仔褲一件毛衣足矣。不過我有我自己的一點點哲學。」村上春樹《國境之南.太陽之西》中主人翁這樣一段自述該也適用於他自己,我們對這位作家的想像似乎就擺盪在兩條褲子之間,要不是短跑運動褲(那同樣適用於馬英九),否則就是牛仔褲(村上春樹的中國譯者林少華談到村上春樹印象,「總是藍色T恤,藍牛仔褲,梳著小男孩的髮型」),我好奇的則是,為什麼每逢慾升,想起薇閣,思及村上,腦中便浮現牛仔褲?村上春樹的牛仔褲印象是怎麼形成的呢?再進一步提問,日本人什麼時候開始穿牛仔褲?又如果文學界要代言牛仔褲,多的是候選人,村上春樹如何讓評審把椅子轉過來?你瞧若讓無賴派的太宰治穿洗白破褲多慵懶,越破越貴才好意思說「生而為人,我很抱歉」,三島由紀夫練起肌肉可不就是直筒Levis501尋尋覓覓硬漢風格代表。
《洋風和魂:日本如何在戰後歷史與文化交流中保存了美國時尚風格》,W.大衛.馬克思著,吳緯疆譯,八旗文化
如果看了W.大衛.馬克思的著作《洋風和魂》就會知道,牛仔褲在日本流行是上世紀很晚才開始的事情。二次戰後隨著美軍進駐日本的,就是這種張力甚大洗到褪色的褲子,它穿在美國大兵身上,通常你只能在黑市或是阿美橫丁的二手市場買到,卻非常搶手。要到60年代,日本商人才開始想要「國艦國造」,自己做牛仔褲,1965年終於進口大量丹寧布,卻發現自家三菱牌縫紉機連一針都挺不進這頑強的合眾國藍色布料。好不容易盼到第一件印上MADE IN JAPAN的牛仔褲誕生,但自己人不買帳,調查原因,原來民眾想要的,不是這種深藍色、硬巴巴的全新牛仔褲,60年代日本人心中所謂的「牛仔褲」的形狀,是二手市場所流通,被洗白了、因為長期穿著變得柔軟有延展性的那一種,於是「美國進口的二手貨要1,400日圓,這些新牛仔褲只賣800日圓,但二手褲的銷售量還是全新牛仔褲的10倍」,賣得很差啊,沒有辦法,這批商人只好把牛仔褲拿去機洗,試著讓布料變軟,並呈現刷色(「但操作一週後,洗衣工廠的機器竟全數損毀」,你瞧,美帝豈止船堅砲利,連布料都不戰而屈人之兵)。但這樣做卻又被百貨公司退件,西武百貨與伊勢丹百貨的採購人員對牛仔褲廠商說道:「你們先洗過?我們只賣全新商品,你們到底想什麼?」
你敢說衣櫃裡沒有一條Big John或EdWIN?
是這樣的年代。與其問牛仔褲怎麼在日本被發現,不如問它如何在民眾印象中被重新發明,當刷白取代深藍色,柔軟與皺摺勝過硬挺,舊的反而是新的,曾經戰敗的國家連針尖都打不進戰勝者的一條褲子上,但誰知道有一天,日本會成為輸出牛仔褲精品的大國,你敢說衣櫃裡沒有一條Big John或EdWIN?
要到60年代後期,馬克思主義者和警察在街上窄路相逢、學生革命、全共鬥……那就是村上春樹小說背後的風景,而這一切反抗、虛無,叛逆都集中在一條牛仔褲上。這富有延展性的單寧布成為眾多瘋癲族、日本嬉皮、反抗學生身上的共同點,「政治與反叛擴大了牛仔褲市場,銷售量從1966年的200萬件增加到1969年的700萬件。」日本製牛仔褲產量也跟著逐漸提高,牛仔褲正要風行全日本,這年剛從大學離開的村上春樹終於可以套上那將成為他後半生形象的牛仔褲。
(左)《國境之南.太陽之西》、(右)《關於跑步,我說的其實是……》,村上春樹著,賴明珠譯,時報出版
潮流的海水退了才知道村上春樹一開始沒有褲子穿──至少不是穿牛仔褲,我們現在召喚出「藍色T恤,藍牛仔褲」的村上春樹形象並不是一開始就這樣。可服裝確實提供辨認的體系,借用村上春樹小說標題〈起司蛋糕的形狀和我的貧窮〉,對60年代日本年輕人而言,牛仔褲是一個叛逆的表情,它不只是一件褲子,它成為〈牛仔褲的形狀和我的反抗〉。而在60年代之後,則成為詮釋村上春樹風格的一個詞彙──無論它代表是隨性?自然?低調?硬漢?──終究成為「牛仔褲的形狀和我的村上春樹」。村上春樹用運動短褲寫小說(關於跑步,我說的其實是……),而用牛仔褲寫出自己的臉。《洋風和魂》當然沒有提到村上春樹,但它卻給得更多,是一個視野,看日本時尚,也從時尚讀日本社會史與文化。它不只混著搭,還搭得頗漂亮的,讓時尚、歷史、文化三者完美的合一,它知道哪裡該短哪裡該長,怎麼配怎麼顯,穿出進入其中,搭得如此好看,也給我們一個好看。
你看到的不只是「美式風格」的發展史,其實也旁及整個日本時尚工業的一針一線
該怎麼描述這本書,那就想想《穿著PRADA的惡魔》吧。電影裡有個橋段,時尚雜誌女魔頭米蘭達告訴不甘不願來工作的安卓莉亞:「喔,我懂了,你以為時尚和你毫無關係。你走向衣櫃,選上那件臃腫的藍色毛衣,來告訴全世界你很嚴肅,無心打點衣著。你不知道的是,那不是藍色,不是天藍,其實是深藍,……妳也不知道,先是Oscar De La Renta推出一系列深藍禮服,接著聖羅蘭展示一系列深藍軍外套,並推出了8個系列款式,百貨公司專櫃開始鋪貨了,然後往下延伸到恐怖的休閒服專櫃,再讓你從特賣花車裡把它翻出來……」某個程度上,這本書告訴你戰後日本「藍色毛衣」的故事。它從日本人如何引入「長春藤風格」開始說,緊扣著「經典美式風格怎樣傳入日本」與「日本如何改造並在地化風格」兩個議題,談「美式風格」在日本的流變,怎樣由長春藤風格到嬉皮風、再來是戶外堅固耐用風格當道、到堅固耐用長春藤、加州校園服裝、東岸風格……直到你衣櫃裡APE、Uniqlo的出現。你看到不只是「美式風格」的發展史,其實也旁及整個日本時尚工業的一針一線,它逆反線頭去耙梳時尚風格遞換的軌跡,反向找出「每一個關鍵性的針尖」,乃至點出這其中決定花紋與編織走向。也就是說,《洋風和魂》的好看在於,它如何在龐雜的史事和眾多歷史事件中披沙瀝金,將它們連在一起,並進行簡化與歸納,連結其因果,決定順序,你看上頭我們如何聊牛仔褲就知道,也就是說,它發現(或發明)「經典美式風格在日本」這一個「系統」。
洋風和魂》的原書名是「Ametora」,作者以此日式複合英文稱呼「美式傳統風格」,但美式傳統怎麼是在日本發揚光大?Engineered Garments的設計師鈴木大器就很敢說:「誰說傳統美式風格屬於美國?日本人根本已經將它變成自己的。」《洋風和魂》整本書回答了這個問題,並做出答案:「日本人最初將美式傳統縮寫成Ametora,但如今整套Ametora自成一格,形成一個獨立的傳統。」這本書的老前輩也許便是霍布斯邦《被發明的傳統》,近代史大師從蘇格蘭裙談起,我們以為那是蘇格蘭人的傳統穿著,但這片圍在腰間的彩布其實是18世紀末才逐漸被「創造」出來。《洋風和魂》正點出傳統與現在、延續與創造的關係,日本時尚中有「trad」一詞,指向經典風格,但《洋風和魂》會告訴你,這個「傳統」其實也是被發明出來的,「黑須敏之提到:『traditional──傳統這個詞彙固然存在,但日本人不太會發音,也鮮少使用,我想找一個容易記住的單字,結果在某本爵士樂的書上發現Trad Jazz──傳統爵士的說法』……黑須敏之發明的trad開啟一扇大門,讓日本人在隨後40年持續對英美風格痴戀不已。」
日本人到底是喜歡這個實體的美國,還是喜歡「被日本創造的美國」?
「長春藤風格」的催生者石津謙介。(照片提供:石津家、八旗文化)
歷史讓人穿衣,這本書是時尚史,更帶你從品牌和服裝穿著看當代日本的社會變遷。革命火種風起雲湧提昇牛仔褲銷量、1964年東京奧運讓代表隊穿上長春藤風格服裝進場有助這一經典美式風格深入民心……歷史在背後推波助瀾,但反過來也成立,例如《洋風和魂》一書考證到《POP EYE》雜誌創刊,分明是時尚雜誌,卻在其大力提倡下,滑板運動和衝浪運動真正在日本形成風氣,乃致使背後的「美國生活」令人嚮往,「美國又酷起來了」,《洋風和魂》列出NHK民調數據顯示,「喜歡美國的日本人於1974年,僅有18%」、「1976年上升到27%」,更引用《Men's Club》雜誌插畫家小林彥泰所說:「美國政府應該在駐日大使館前樹立紀念碑,感謝平凡出版社和《POP EYE》雜誌」。而作者還要把問題往下問,日本人到底是喜歡這個實體的美國,還是喜歡「被日本創造的美國」?《洋風和魂》不只看到現象,也深入探討生成,那就涉及群體的心理,和日本人自我的觀看,例如《洋風和魂》談到長春藤風格在引入初期時遭遇種種困難,一方面是家長以為孩子崇美是一種叛逆,一方面是,長春藤風格違反了當時對日本人對男性氣概的定義,以為過度陰柔。所以長春藤風格的催生者石津謙介以長春藤風格作為日本奧運代表隊的服裝,他打造運動員的身體,也就打造了國體,動起來,很陽剛。乃至有一天當石津謙介會發現,長春藤風格成為權威的、「長輩」的穿著,被「牛仔褲」代表的叛逆大腳踹開,相互對立。你瞧,服裝是語言,是對話,也在對罵,多沉默,但讓《洋風和魂》一寫,才真夠喧囂。吵得很,《洋風和魂》讓我們聽見這些「用眼睛看的聲音」。
《Take Ivy》(ハースト婦人画報社、八旗文化提供)
對了,看了100次有線電視重播的《穿著PRADA的惡魔》。你知道電影中女主角安卓莉亞是哪裡畢業的嗎?答案是「長春藤名校」。那正是本書描述日本建立經典美式風格的開始──長春藤風格。書中描述石津謙介不惜血本,搞了史上最貴街拍,花費千萬日幣,送攝影團隊去美國,拍攝了影片和攝影集《Take Ivy》回國宣傳。但其實這票人在長春藤名校拍到的影像,多半不是在日本廣為宣傳的典範造型。這裡又是一次斷裂,他們以為的美式風格在真正的美式生活中要很努力才能發現。《Take Ivy》於1965年底發行,銷售量普通,書自然是絕版了,卻在50年後的本世紀成為經典之作。當美國人回過頭來想尋找自己的風格,意外在《Take Ivy》一書中發現過往大學生與校園影像。《Take Ivy》在新世紀美國設計界一度成為密本與聖經,網路上有全本掃描流傳,直到美國出版社取得版權重新出版……「《Take Ivy》讓世人明白,日本人對於美式服裝的濃厚興趣讓這些知識得以留存,而美國這十幾年來則揚棄自己的服飾傳統」,《洋風和魂》寫了半世紀日本時尚史,由長春藤風格開始,也由長春藤風格尾聲,首尾相啣,但意義已經完全不同。新潮變成經典。輸入成為輸出。發明成為保留。它讓前文米蘭達的話倒過來也成立,《洋風和魂》不只寫出「藍色毛衣」的故事,也是藍色毛衣怎樣變成「毛衣般的藍色」的故事──當你想要一種藍,一種美式,它會告訴你,「就是那種藍」,「你從日本反而能找到道地美式風格」。事實是,我們知道,時尚是一種循環,《洋風和魂》一書所發現/發明的系統正體現這套循環。如果時尚是一套系統,《洋風和魂》就是系統的系統。你感覺到秩序,才能察覺到變異。而把變異當成秩序的同時,恭喜你,你進入時尚的領域,也許也進入人類心智的領域。
台男不是不懂潮,但我們如果只想要潮,永遠潮不起來的
大人是這樣穿搭的。《洋風和魂》也可以當做穿搭聖經來看。什麼風格需要什麼單品,怎麼搭更速配,作者信手拈來,他幫你做關鍵字,什麼是「裡原宿」,什麼是「阿美嘎機風格」,「街拍」從何開始?運動鞋、polo衫如何流行?一本《洋風和魂》勝買10本穿搭雜誌,一次秒懂日本時尚。這是真正「大」人的穿搭,強調是內容多廣多大,包山包海包尿布,什麼都包了。但它也同時是大「人」的穿搭,把「人」括號起來,強調是《洋風和魂》敘述的技巧。他很會說故事,他的敘述方式總是「一小批自學的先鋒,對抗社會對於男性熱衷於服裝的種種禁忌。」
《洋風和魂:日本如何在戰後歷史與文化交流中保存了美國時尚風格》作者W.大衛.馬克思(八旗文化提供)
書分10章,你可以把它當成講了10個米蘭達的故事,它每一章都由一個潮流人物帶入,石津謙介、黑須敏之、藤原浩……講人的起落,談他的努力帶起了什麼,那讓時尚史像是那種職人日劇,你會被其中的人的意志打動,被他的反抗與改革打動,說到底,時尚就是變革與延續啊。它多懂時尚精神。乃至它由人及物,由個體而至群體(一個人如何改變潮流?),於是這個大「人」,就不只是主角而已,也是所謂「日本人」這個大寫的人。越看時尚,你會越不懂人這種生物(怎麼這麼傻?這麼容易打動?會被話術或廣告操作?),但越懂人,你就越懂時尚。
在我寫這篇文章的此刻,如果你在google搜尋欄鍵入「台男」,下頭提示關鍵字是「台男穿搭」、「台男打扮」,一個與時尚一樣每隔一段時間就躍升版面的議題總是,「台男為什麼穿很醜?」、「台男為什麼不會打扮?」,如果下次你也疑問,那看看這本書吧。海水退了才知道誰沒穿褲子,村上春樹找到他的牛仔褲,現代日本重新鑄造了男性時尚的語言,台男不是不懂潮,但我們如果只想要潮,永遠潮不起來的,讀《洋風和魂》才讓我明白,日本的男性時尚不是單品的流行,它是一整套系統,是風格的建立。重要的是,服裝系統本身,就是一種訴求,背後是有企圖的,它象徵群體認同,它能代表某個族群的語言,某個世代的心聲,穿著,也就是說話了,也就表現訴求了。而台男呢?我們學到的,只是單詞啊,還不知道怎麼成句子呢,重點不是我們穿什麼,而是我們還沒體認到,身體和服裝可以是,也必須是我們的語言。也許要到那時,台男們才能等到一件合身的褲子,等到讓自己酷。
本文作者─陳栢青
1983年台中生。台灣大學台灣文學研究所畢業。曾獲全球華人青年文學獎、中國時報文學獎、聯合報文學獎、林榮三文學獎、台灣文學獎、梁實秋文學獎等。作品曾入選《青年散文作家作品集:中英對照台灣文學選集》、《兩岸新銳作家精品集》,並多次入選《九歌年度散文選》。獲《聯合文學》雜誌譽為「台灣40歲以下最值得期待的小說家」。曾以筆名葉覆鹿出版小說《小城市》,以此獲九歌兩百萬文學獎榮譽獎、第三屆全球華語科幻星雲獎銀獎。另著有散文集《Mr. Adult 大人先生》(寶瓶文化)。
更新時間|2023.09.12 20:27 臺北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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