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歲那一年,小蘇的世界開始變得不太一樣。小蘇高中畢業,到會計師的大伯家去幫忙。有天她接到一通電話,說是她的小學同學,請她到她家。對方每天打來,但是小蘇怎麼想,都想不起來有這位同學。她找朋友陪著她按著對方給的地址,來到一戶人家。一個伯伯見了她,叫她進去,她就看到一個太太在哭,講她如何因為家裡窮,養不起八個孩子,才將小蘇給了她的養父母。小蘇聽到一半,也開始哭。不久,一個男人進來,朋友說他跟小蘇長得一模一樣,只是他是男的,小蘇是女的,原來他是小蘇的親哥哥。
那時小蘇才想起來,小她八歲的弟弟阿志也是父母當年抱來的。她從沒看過媽媽大肚子,有天媽媽說要去醫院開刀,後來就抱個弟弟回家。「以前我愛發脾氣就發脾氣,愛幹嘛就幹嘛,可是自從知道他們不是我親生父母後,我再也不大聲了,也不亂摔盆摔門了。」小蘇怕養父母傷心,一直沒告訴他們自己見過親生父母。這個祕密她守了近四十年。八年前,看養父母年邁,弟弟阿志也四十八歲了,小蘇才告訴弟弟這個真相。小蘇說:「我弟一直哭,但他沒有想去找他的親生父母,他覺得父母把他養到這麼大,是不是養父母已經沒有關係了。」
「以前覺得他們就是父母,什麼都是應該的,知道我不是他們親生的以後,我才發現他們給了我這麼多滿滿滿滿,超出的愛。原來我也有愛,我這麼享受這份愛,而我真的非常愛他們。」一直到媽媽過世前,小蘇都沒讓母親知道,他們姊弟已經知道他們非她親生。小蘇會遺憾嗎?她說:「我把他們當成親爸爸親媽媽,有什麼好遺憾的?也許他們曾如鯁在喉,但是他們不講,或許是不願面對,怕我們擔心,那我為什麼要去戳破,傷他們的心?我就是他們的女兒,我只要對他們好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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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中畢業不久,小蘇就發現自己喜歡女生。那時,她在新生南路的招牌公會上班,每天騎著腳踏車去收會費。隔壁班一個女同學,正好在松江路一家公司當會計,每天下班,她都來找小蘇一起去吃飯,「也不能說誘拐啦,她就是每天下班來接我,接著接著就上床了嘛。我才發現我喜歡女生。」在那個對同性戀一無所知的年代,小蘇一路忠於自己,追求她的感情。
小蘇跟男人結過一次婚,因為她實在無法照軍人父親的要求,去當個安逸的公務員,那也是她唯一一次反抗父親。
父親一直希望小蘇當公務員,生活比較有保障。當時十大建設正在興建南北迴鐵路,戒嚴時期,位於蘇澳的北迴鐵路總部有個人二室,主要職責在監控是否有匪諜滲透,小蘇的父親介紹她去那裡上班。在人二室,小蘇成天打公文、送公文,個性活潑好動的她,越做越憋,很想逃走。
總務部有個大媽,對小蘇很好,很希望小蘇嫁給她姪子。這姪子年長小蘇二十歲,剛離婚,有兩個小孩,住在汶萊。那時代的女人就是得找個男人嫁,雖然小蘇對男人一直沒有興趣,但這是唯一能跳脫公務員生活的辦法,跟對方通信半年後,她就決定跟他結婚。兩人公證結婚時,請了兩桌,小蘇的父親沒有來。婚後半年,小蘇就搬到汶萊。
小蘇說:「我又不愛他,婚姻生活很爛,我就是久久,實在沒辦法應付一下。他脾氣也很好。我對他凶了又凶,凶了又凶,後來我跟他說:『我受不了了,我要去香港。』那時我一個朋友正好嫁到香港。跟他生活不到一年,我就去香港了。」小蘇永遠記得,離開汶萊時,她拿起保險套盒子要丟,還打開來看,原本裡面十個,還剩六個。她說:「我怎麼可能跟他做?我對不起他,我等於利用了他。」後來她到香港朋友家住了半年,這個先生每週還從汶萊坐飛機去香港看她,一直求她回去,但是小蘇求他放過她,她就是要離婚。
最後對方終於答應離婚。小蘇談起這一生唯一一次異性戀婚姻跟丈夫時,她不曾用「先生」或「前夫」稱呼對方。問小蘇,結這個婚終究是為了飛到外面世界,自由地去追尋自己的愛情吧?小蘇點點頭,她想找尋屬於自己的快樂,「你忠於自己的感情跟慾望,才會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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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灣的酒店最早是從所謂「川菜館」演變來的,那時川菜館的領檯小姐都非常漂亮,叫做十二金釵;後來變成piano bar,小蘇回台灣後,就透過一個在piano bar當服務生的同學,進去裡面當服務生。piano bar後來演變成酒店,小蘇就這樣一路待在酒店業,不曾離開。
作者簡介 陳玉梅
曾主持《蘋果日報》「人間異語」專欄十年。進台大哲學系,閱讀馬克斯深受震撼,開始研讀社會學,瞭解人在社會結構的限制。台大社研所畢業後進媒體業,看到主流媒體不關心的人事裡蘊含的趣味,對小人物及各種人生際遇與邊緣處境極為著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