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達拍攝現場的時間是早上10點,一進攝影棚我們就看見一張主播台後面掛著大片綠幕,一名男性工作人員正在協助測光,4台攝影機、7座燈都對著他,聲勢浩大。男、女優都到了,正在梳化,拍攝、溝通,就站在距離我們不到10公尺的地方。
加入業配 台灣代工拍攝
這是台灣目前唯一有自己串流平台的AV片廠ModelTV,位於新北市某處逾200坪的辦公大樓,全區至少隔出6個完整的空間搭景,我們一路從電視台走到教室,再到古風青樓、監獄、審訊室,以及最後一間還在搭景的空間,據內部人員說法,光是搭景的成本,大概就花了600萬元。
台灣AV製作公司渡邊傳媒說,近4年這一波主打「無碼」「華語」的AV興起,一開始的資金來自於中國「不方便說的產業廣告需求」。大量的行銷成本,原先都流向「字幕組」的盜版電影、連續劇,以字卡、跑馬燈或插入廣告的方式宣傳。2019年起,案主改變策略,決定自製成人影片,「要宣傳什麼,大大方方叫女優講(台詞),或在演員身上貼(含網址的)紋身貼紙。」每部費用約新台幣35萬元,以虛擬貨幣支付,「包含剪接、拍攝、場地、服裝、演員全包。片商的字幕、字卡都要包,logo也是他們給的。」
為什麼選擇台灣作為主要的代工廠?理由簡單:法律相對細緻,有討論空間。台灣的色情出版品法規,2006年以前主要以《兒少法》與《刑法》妨害風化罪起訴,2003年即有本土自製A片《台灣水電工》以妨害風化罪判刑(5個月有期徒刑,得易科罰金16萬元)。2006年後,大法官會議通過釋字617號,針對「猥褻物品」下了相對自由的定義,其中有段描述是:「有關性之描述或出版品,屬於性言論或性資訊,如客觀上足以刺激或滿足性欲,並引起普通一般人羞恥或厭惡感而侵害性的道德感情,有礙於社會風化者,謂之猥褻之言論或出版品。猥褻之言論或出版品與藝術性、醫學性、教育性等之言論或出版品之區別,應就各該言論或出版品整體之特性及其目的而為觀察,並依當時之社會一般觀念定之。」
我們很好奇,「藝術性」的客觀標準為何?目前的「社會一般觀念」標準又是什麼?這是能夠量化,或規定片廠工作人員組成該包含多少比例的藝術科班出身人員的嗎?是否有可能從作品來討論?
電影美感 擺脫粗製濫造
2021年6月,改編網路情色文學的同名作品《少年阿賓》上線,其美術、攝影、燈光都達到華語AV未曾企及的水準。AV評論家一劍浣春秋說:「它不是玩玩而已,是從企劃、服裝設計,場景安排,甚至男女優挑選都非常非常認真的一支作品。」他甚至形容《少年阿賓》有象徵意義,像在宣告:「我們有能力做好這樣一件事情。它表現出不想AV只是短期圈錢的野心。它不再是過去大家想的,由一些流氓、八大酒店的經紀在做。」
影評人但唐謨看了《少年阿賓》後,也說和多數粗製濫造的AV完全不同,「濃濃的王家衛感,走廊、音樂,幽閉的空間…」他說無論A片或電影裡的色情,80%都是要勾起人的欲望,夠用來「打手槍」就好,加入藝術手法只是額外的功夫。「但《少年阿賓》不只如此,看它會獲得一種認同,它的年代感、歷史脈絡,看得出是文學作品的改編。」
但唐謨也指出,台灣8、90年代盛行將大賣的電影改編為情色版,《倩女幽魂》《英雄本色》都拍過,那時就看得出創作者有自己的野心,即使是AV,也希望放入導演的觀點,「像是個人的小小電影夢的實現。」
昇華情欲 不僅是打手槍
我們採訪《少年阿賓》的導演何先生,台灣藝術大學電影系畢業的他說:「我看到這個企劃的時候,就想用王家衛的方式呈現。提出我的攝影想法,開始去找場景。我對劇本的想像是《花樣年華》或《阿飛正傳》場景會發生的故事。」
太天真了嗎?一劍浣春秋說:「AV產業的源起就是人的性幻想,像是一個夢工廠,把你的幻想實現。」藝術和異色本不衝突,能互相啟發,但結合在一起,就要面對雙邊不討好的現實。
AV男優石巴朝畢業於台灣大學戲劇系,本身也是《少年阿賓》第二季的演員,他說看第一季時的想法是「電影感很重的情欲片。你已經不會把它當成肉片來看了。就是本來褲子都要脫了,結果你給我看這個?那我就把褲子穿回來,認真看。」
何先生在AV產業算是異數,包括同志身分、心懷藝術實踐理想等。他說:「我經常在自己的作品中,偷渡要表達的東西,比方說《少年阿賓》,我想表達人性不只有情欲,且情欲也會帶來惆悵和空虛,還有茫然。對我來說,100個人之中只要有1個人讀到,我就覺得值得。我不想讓AV只有打手槍的功能,而是可以帶給你打手槍之外的很多東西。情欲是複雜的,它不是爽完就沒了。」
但真的有人會讀到?他說:「AV有一個優點是,它不管是什麼階級的人,都有可能會看到。有些人很難進去電影院,不論是階級的限制,或者是一個很忙很忙的人,都可能很難進去看電影。但AV的受眾是廣的。」似乎在說,乘著異色的普及性,藝術是不是也觸及到了更多人?
藝術有價 預算決定質感
AV女優蜜蘇曾以自身「護理師、BDSM實踐者、八大行業公關和AV女優」等多重身分,撰寫論文探討「女性身體被物化」的議題,說:「我不單只是賺錢,而是把過去的工作角色經驗整合,以藝術家身分製作藝術品。我的身體是物品,也是作品。」
她當時的口試委員、師大美術系兼任教授姚瑞中說:「她在反思身體無論在職場,在價值觀或倫理觀的位置。我們在這個社會都是被規範、馴化的,但這不大符合人性,因為人性滿多部分是想要跳脫框架跟束縛的。」所以藝術可作為承接異色的載體,翻轉偏見?他說:「在西方美術史裡,很多藝術家也會去嫖妓。中國古代的一些詩人也喜歡嫖妓,但都是男性的、父權的。她(蜜蘇)就想反省一下,難道女生就不能藉此進行創作?」
但帶著藝術研究的心態來拍AV,難道不容易被更大的產業需求、慣性所淹沒?像渡邊傳媒的工作人員,以「料理」做的譬喻:「我今天需要一盤菜,當然你可以是學徒,是家傳,你也可能受過一套大眾普遍認知的教育,就像藝術科班出身的劇組人員。但你說(這和影片品質)一定正相關嗎?也未必。預算才最重要。5,000元和1萬元可以買得到的食材還是有差。」好的東西不可能免費。
滿足創作 不甩媒體報導
儘管ModelTV甚至曾邀請台中上劇團共同創辦人之一的陳尚筠來為演員上演技課,藝術的專業在AV產業,似乎仍僅是微乎其微的加分項?美國Delphine成人頻道負責人王嘉耀是美國查普曼大學電影劇本寫作碩士,他也說:「就算追求的是創作滿足,這個產業也可提供空間。若不在乎主流媒體報導,只在乎身為創作者的興奮感,你是可以從拍A片中得到的。」他的作品去年入圍成人影視界的奧斯卡獎AVN年度最佳導演,並得到美國成人產業雜誌《XBIZ》2022年最佳新進團隊獎。
而ModelTV作為在台灣正式設立的成人影視平台,甚至能透過後台數據,做社會學分析。何先生硏究所時讀心理所,他觀察到一個現象:「我們有拍過性工作者題材,我覺得它完全不硬蕊(一般指含有暴力、性虐待或人獸交等內容),但是以女性為主體出發的AV,在市場上真的就沒有很受歡迎。我覺得女性情欲、主體一旦出現,男性的凝視跟欲望就會降低。」
但產業內的性別友善、尊重,仍盡力做到完善。訪問告一段落,我們回到攝影棚,演員們正在拍攝平面宣傳照,我們獲允進入拍攝,看著女優們袒胸露體,我想起《少年阿賓》的攝影師、台北藝術大學科技藝術研究所畢業的佐藤厚曾和我們說:「ModelTV 是超級尊重女性的一個團隊。」拍攝的內容,可以做到什麼程度,都有合約說明,「工作人員基本上不可能接觸到女優本人。」
無論演技、社會實驗、藝術科班帶來的眼界、品味,或像佐藤厚在AV片場遞保險套、打燈,只為在疫情期間有份收入,仍為異色產業帶來不同變化;台灣藝術大學視覺傳達設計系畢業的AV女優蘇清歌也跟我們說,AV最終成品就是影像,「想把情欲這件事拍好,挑戰成功的人也不多。我覺得讓更多藝術相關科系的人進來,還是一個值得執行的方法。」
★《鏡週刊》關心您:若自身或旁人遭受身體虐待、精神虐待、性侵害、性騷擾,請立刻撥打110報案,再尋求113專線,求助專業社工人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