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2017年接受本刊採訪,當時我們隨他參加蕭壠藝術節,身為重要的參展藝術家,他理應從頭到尾鎮場,但第二天有個長達4小時、大家逐一介紹自己作品的活動,他從一開始就不見人影,我們找到他,才知他已打算要脫隊偷溜,到市區去拍廟。他說:「我還是忘不了拍照啊!」語氣誠懇得像吵著要出去玩的孩子。
他拍照是這樣的,隨身攜帶一台比手掌還小的數位相機,默默看,默默拍,貫徹他的哲學:「拍照的人,眼睛是飢餓的。」他的作品受現代文學、存在主義和超現實藝術思潮影響,始終在尋找一種荒謬感,沒有頭的自拍影子,以高中同學黃永松為模特兒拍下坐石頭上的男子裸背照、面塗白粉照,都破壞大眾慣性認知,那麼不和時代唱同調,直接襲擊感官,怎麼解釋?前衛的代價是孤獨,但他從不躲避。
張照堂不喜歡被拍照,他說:「攝影家不該走到相機前方。」專訪時唯一破格樂於入鏡,是原先沒想他會答應的、用年輕時的「自畫像」遮住眼睛拍。
但能遮住多少?大師生平晾在網路上,誰都能窺見。1943年生於板橋,父親是內科醫生,7個孩子裡排行老五,國三時他向哥哥借了台愛力斯牌120相機玩,就此踏上歧途,回不去了。張照堂自承從小就是孤獨的孩子,但「孤獨很好,保持獨立孤單才有時間做自己的事。」意即往藝術領域拓荒。
拓荒不易,父親希望他學醫,但就讀成功高中時他即加入鄭桑溪指導的攝影社,保送上台大土木系後也沒好好念,一直在關心文化和藝術,持續擴張內在景深,猶如軟件升級,要把眼睛運用到最極致。知道自己要什麼,入伍前,他和鄭桑溪合辦了「現代攝影雙人展」,照片一路展到台中、高雄和基隆去,同時他又一聲不響和住同條巷子的女朋友跑去公證結婚。
他排斥無聊體制,但退伍後,還是不得不工作,先進廣告公司,一年後去電視台,做的雖都是拍動態影片,但純粹需要收入,最鍾情的還是靜物攝影。兒子張世倫說:「大家以為家境好,做什麼事都方便,根本是誤會。非不得已,他不可能向家人低頭要資源。」或也是因為選擇的路未獲父親諒解,大學時甚至曾在爭執後逃家一個月。
他用「管不動的」4個字為自己的年輕歲月下註解,但叛逆性格從未隨青春消逝,一直在他作品裡展現,非不一樣的東西不做、不拍。新北市政府委託他編《看見淡水河》,他不放夕照、不放水筆仔、不放紅樹林,封面放李鳴鵰的〈牧羊童〉黑白照。
除了不同,他也不讓自己做簡單的事,去找、挖、編老攝影家的作品即一例。那在當時是未彰顯出價值的事,但他已嗅出必要性,拓荒的手伸進鄧南光、張才、李鳴鵰等前輩攝影師家中,讓已逝的時代重新顯影。他為電視台做的節目也關注庶民生活,祭典、古厝、傳統文化,家裡都留有母帶。因為被國民黨政府胡亂配上政宣旁白而被奉為「都市傳說」的安東尼奧尼紀錄片《中國》,他也留了一份,就算無暇整理,出國仍必交待兒子:「一定要來給除溼機倒水。」
他和學生感情好,樂於提攜後進,看見好作品就拉一把,甚至幫忙挑展覽作品。但學生張景泓卻講出他不留情的一面:「東西很爛他會不講話,如果整個看完只有『嗯』『喔』,那就是no good。」張照堂沒否認,說:「我覺得藝術不能勉強,會順著學生的能力,因材施教。」非科班出身,張照堂一向實踐重於理論,最喜歡帶學生做田野,看著來時路指引方向,叫學生也去接觸文學、音樂、戲劇。
不過,牽涉到作品,他眉角還是很多。跟他合作雜誌專欄的台南藝術大學教授龔卓軍提到第一次沒有印好,張照堂看了只說:「如果印成這樣,以後就不用合作了。」攝影師陳伯義也說:「他看照片是從不含糊的,照片裡有什麼,一看就知道。一次我急著向他解釋照片是怎麼弄的,他就有點生氣地說:『照片自己會說話!』」
一個人走了那麼久,終究累了。他近十年常進出醫院,拿藥、看病,看見他人難受的病痛,也有新的體悟,「像一隻已經喪失生命力的野獸,被關在一個房子裡。」而他在醫院仍拍照,還分析益處,「穿著病服拉著點滴,人家比較不會覺得被侵犯,因為你也是其中一分子。」
謝謝張照堂老師一雙敏銳、叛逆、積極為台灣人文風景拓荒的眼睛,像一隻仍在野地奔跑、獵食的獸,永遠飢餓,永遠能找到別人尋不著的食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