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聲後,網路攻擊讓她進入半流亡狀態,這幾年,她來回於倫敦、日本,最近在柏林租了公寓,卻覺得柏林的天氣過於陰暗。去年她帶著一只行李箱奔波各地影展,不斷談論自己的創傷,她坦言感到疲累。「我確實在找一個適合居住的城市,讓我可以安定下來,建立一些東西。我不知道我的人生會走向哪裡,所以我只是活在當下,看看哪裡讓我覺得舒服和安全。」
她在日本總是戴著墨鏡或帽子,但她厭倦了一直害怕。疫情期間,每個人都戴著口罩,她反而決定不再偽裝,「因為太累了。有次生日,朋友送了我一件防刀割的坦克背心,我心想:『哇!難道我以後要每天穿著嗎?隨時擔心有人會來刺我?』有時我去危險的地方採訪時,我會穿著它,但如果在日本真的有人攻擊我,我也無能為力。」更多時候,傷害來自網路上匿名的惡意,「聽到那些攻擊和威脅總是很難受,他們的目的是想讓我活在恐懼中,所以我不想讓他們得逞,我不能放棄。而且如果有類似經歷的人看到,也可能會造成傷害。」
2020年,伊藤詩織控告3名在推特發布諷刺圖文的網友,求償770萬日圓損害賠償,並要求刪除貼文。「我全部勝訴,當時針對網路酸民提起民事訴訟的案件並不多,這算是首例。但我也發現即便贏了官司,有些人並沒有支付賠償,還是有辦法逃避責任,法律系統中還是有一些漏洞。」
靈魂之傷 潛藏生活如影相隨
她笑說考慮搬來台灣。有次音樂大師坂本龍一在台灣中部山區與原住民一起唱歌,特地發了訊息和影片給她,說她一定會喜歡這裡,邀請她過來玩。坂本龍一是在輿論一面倒時,最早公開支持她的名人,話鋒一轉,她神色黯淡下來,「他本來打算為這部電影配樂,但後來他過世了。」
事件已經過了9年半。那些觸發創傷的因子總是藏在日常生活細節,在毫無防備時襲來,有次她猛然想起,已經四年沒有看櫻花了,只因案件發生在櫻花盛開的季節。為了紀錄片,她拍了隨波逐流的櫻花花瓣,似乎象徵不再一樣的日本。「去年4月,我在巴克利(靠近舊金山)和朋友一起看櫻花,那剛好是影片放映完,我們在櫻花樹前拍照,當時我感覺,我可以呼吸了。」她淡淡說。
2024年11月,伊藤詩織來台出席金馬×司法影展講座,與高等法院法官汪怡君對談。汪怡君說,社會對性侵案仍傾向責難受害者,強調是受害者「自找的」,藉此合理化性暴力,或淡化性暴力對受害者造成的創傷。「伊藤導演說:『強暴是對於靈魂的謀殺。』確實,受害者外觀上不會斷手斷腳、或失去生命,同時卻被期待要有特定性別、年齡、行為舉止,這影響了受害者如何對外敘述自己。」
「伊藤導演不是一個典型的受害者,更何況,受害者沒有典型。」汪怡君強調,與其說伊藤詩織是非典型受害者,不如說她的創傷反應模式非常典型:「她的日常場景是破碎的—遇害的飯店門廳、強暴案發生在櫻花季,加害者的禿頭特徵…日常生活的一切,好像從此就被潑墨汁汙染了。舉目所見,都能讓她想起受害經歷。」
片揚國際 在日上映備受阻撓
汪怡君回憶,座談會提及非典型受害者及台灣《刑法》性犯罪相關的修法環節,伊藤詩織壓抑著激動,邀全場給自己一個擁抱,「縱使伊藤導演表現得非常專業、神色上沒什麼變化,但我可以感覺,她覺得自己被理解了。」「她很想告訴大家,受害者不是各位想像的:軟弱、哭泣、悲慘的樣子;她可以過上自信、堅毅的生活。她的很多情緒,其實藏在眼角裡。」
《黑箱日記》在日本上映受阻,我們側面打聽,儘管加害者已離開電視台,但日本發行商仍感受來自政商的壓力,伊藤詩織的家人也還沒看過電影。日前美國傳來捷報,影片入圍奧斯卡金像獎紀錄片類前十五強候選名單,意味著離奧斯卡更近一步,為反攻回日本增添一絲希望。
影廳燈亮,啜泣聲此起彼落,台灣性暴力倖存者K是其中之一。「我朋友也是影像工作者,她陪我經歷性暴力創傷,很清楚那種『來來回回的痛苦』是怎麼回事。但朋友也說,如果她是導演,不會在紀錄片中收錄那麼多歡樂自在、有上妝的鏡頭,因為怕被人誤解…但隨即,她又對這種想法感到羞愧。」K忍不住與朋友討論:「性暴力受害者一定要是某種樣子嗎?我非常感激,伊藤詩織拍出真實的、受害者的樣貌。」
長期關注#MeToo運動的台灣劇場導演黃郁晴也在觀影人群裡。「我四年前讀了《黑箱:性暴力受害者的真實告白》。讀第一遍時,我不懂詩織為什麼不趕快切入(性侵)事件?當時的我,沒意識到詩織寫作時需要多麼努力節制情感—只有把自己當成記者,她才能活下去。」
影廳裡,陸續有觀眾哭泣坦白自己如何活下去;有人分享自己幾歲遭猥褻、幾歲遭性侵…,伊藤詩織聞言,立刻衝上前,給對方一個擁抱:「盡一切努力倖存下來,不是每個人都要站出來發聲,只有你自己最清楚怎麼做最適合,別人的雜音未必正確,一定要繼續相信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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